渠锦堂烦躁地盯着那人落在常乐肩头的手,看得眼酸,要是眼神能灼伤人,那人的手早叫他烧出个窟窿。
他们不是第一次这样,渠锦堂酸溜溜地想,他和常乐这么久,一次也没见他这么对自己笑过。
身边有个声音替他问:“那人谁啊?”
另个声音颇为佩服:“陇中开源商号的大少,跟咱掌柜一起上过把子山,过命的交情……”
噗咚,石子儿掉进湖面,把心砸了个洞。
晚上的席子安排在宝箧楼,只因为裴幼卿说想尝尝那道甫阳烟花巷子里传出来的名菜,虎皮火肉。
渠锦堂也去了,隔着圆桌看他俩,一人身边一个如花的俏姐儿。
男人上妓院,就是不玩也会招几个陪的,跟他们一样,渠锦堂身边也坐了个姑娘,软绵绵的胸脯贴他的膀子往他杯里添酒,描得不能再红的唇,眼瞧贴到他脸上。
渠锦堂厌恶地推了把,灯红花绿温柔乡,这些本该他最熟的东西,突然失了趣味。常乐又对身边的男人笑了,搁在膝盖上的手,抑不住攥成个拳头。
下午渠锦堂借送货躲出去,裴幼卿这会儿是头一回见他。
这人的眼睛有意思,看他的时候锐得像针,看常乐的时候又软得……捻不起来的丝线一样。
裴幼卿装没看出来,听常乐给他介绍,这是他们茂兴号的少东家,渠家老大。
渠锦堂不知怎么,腾一下推开凳子,灯笼下红红的眼睛,不像敬酒,像个酒闷子喝高了来寻事儿:“裴老板,先干了!”
常乐想拦,被裴幼卿在桌子底下摁着手背。
“渠少爷是常乐的东家,常乐又是我亲弟弟,咱们自家人喝酒,图个高兴。”他也一杯酒下肚,神情,姿态,比渠锦堂大气得多,“他在茂兴号做事,托你照顾了。”
一句话把渠锦堂变成了常乐的外人。
那杯酒卡在渠锦堂肺里横冲直撞,渠锦堂忍着脾气:“亲弟弟?”,风月场上的老手似的把姑娘揉进怀里,轻佻地看向常乐,“往后可不敢叫你常掌柜的,得改口,叫裴少爷。”
常乐不自在的低头,裴幼卿瞧了一眼他的腮帮子,咬着:“他要是生在裴家。”有点护短的意思,替常乐抬身家,“比我有出息。”
渠锦堂搂着女人,嬉笑从一个杯子里抢酒喝:“裴老板倒是重看他。”
裴幼卿高大挺括地坐在那儿,一把男人的好嗓子,说出来的话掷地有声:“那是自然,我们在一起跑过隅北,在汴河遇见过翻船,是他下河捞的我。他在棋格子街和榆次当地的米商叫阵,开源给他当的保人。雷动天带人劫了你们茅字老号的货,是我跟他,一人揣一把枪,上的把子山,最险的时候,枪管子就对着后脑勺,子弹擦着耳朵过去。”
渠锦堂懵了,老大个人,脸像被人狠狠煽了两大耳刮子似的火辣辣,裴幼卿提这些,是明着告诉他,他现如今的逍遥,如今的快活,桩桩件件,都是常乐豁出命去挣回来的。
偏偏裴幼卿还戳他心窝子:“我和常乐,是连性命都可以托付的情分,叫他一声弟,是他让着我。”
渠锦堂也记不得自己喝了多少,昏天黑地倒在床上,隐隐灼灼间,有人来解他的大扣,甜人的脂粉香,熏得他胃口翻腾,哗啦一下全呕了。
姑娘掩鼻子,柳叶眉拧成卷子:“哎呦,爷,您憋憋,别吐这儿啊!”
脑门上逼出密密一层汗,酒气去了大半,渠锦堂瞬了瞬眼,抓住女人的细腕子:“常乐呢?”
“和那位裴大爷走了……”女人被他吃人恶鬼的红眼珠吓得缩脖子,“好像……上红菱那屋去了……”
“哎呦!你他妈长眼睛了吗!撞他妈谁呢!”
廊上一对对被冲开的男女,骂骂咧咧看着个疯子跑远。
渠锦堂是真疯了,逮着拉胡琴的乌师就问:“红菱呢?!红菱住哪间?”
「我在宝箧楼……有个相识……」
常乐的话,一遍遍的,在脑子里嗡嗡响。
渠锦堂怕了。
怕去迟一步,他的月儿,就要和别人好了。
第25章
“他就是和你拜堂的少爷?”裴幼卿听过常乐的身世,幼年丧母,卖入渠府,十多岁被送去陇北最北的地方当了斗上的一名学徒。
这些都不是常乐跟他说的,唯一一次,他提起渠锦堂,是在把子山,常乐喝红了眼,靠在他肩上,拿额头难受地蹭,用那种根本不望人听见的声音喊,少爷……
“没拜堂。”常乐给裴幼卿斟酒,在陇北做生意,酒胆和酒量都练出来了,没那么容易喝醉,“拜堂前就让人发现了。”
“发现你不是个女的?”
常乐咕嘟一口,把酒闷了。
怪不得把个半大孩子送那么远,裴幼卿看他的脸色,好像有话说:“你那个时候,不知道你是……”
常乐摇头,又点点头,端起杯子,酒色里惆怅的眼睛。
这是笔算不清的帐:“他看样子,怕是没忘记,还记恨着当年呢。”
常乐举着杯,眼前晃悠悠的烛火,烛泪从烛沿上垂下来,晕了酒光,晃虚了眼。怎么不恨呢,深宅高院里金枝玉叶的少爷,差点娶了个妓院里卖出来的假姑娘,换了他也恨。
裴幼卿心疼他这个弟:“上回我和你说的事儿,你想好了吗?”
常乐迷蒙地侧着头看他,不是好时机,但裴幼卿不想错过:“开源马上要去关外开商铺,缺个当家……”他有心惜才,也是偏护,在他这儿没人敢给常乐脸子看,“渠家人用你,可有过去那段,渠锦堂放不过你。总有一天他要当家,到时候你怎么立得住脚?”
常乐低着头,裴幼卿很少看他这样,他见到的他,总是挺着一把英骨,有开山海破风浪的胆魄。
他拿不定主意,裴幼卿一眼就看出来他俩之间还有事儿。
至于什么事儿,裴幼卿不好说,只把两只酒杯碰得当啷响:“你也不必发愁,我巴不得渠家人不用你,不管以后怎么样,开源号永远有你一号位置。”
红菱叫了菜进来,凤眼溜溜向桌边:“我才出去一会儿工夫酒就空啦,鸢儿啊,去,再烫两壶好酒来。”她是常乐在陇北救下的妓女,跟着他来甫阳,在宝箧楼挂红牌,轻易不出茶围,“别光顾着喝酒,虎皮火肉,常爷,快尝尝。”
她对常乐有意,常乐待她却隔着一层,裴幼卿知道他心里没红菱:“你可偏心啊,我也很久没见你,怎么不见你给我夹菜?”
“你常爷喝多了,今儿宿你这儿了。”红菱刚要高兴,裴幼卿拉起她,“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可得陪我喝个痛快,咱上别屋,别吵着你常爷……”
搂着人来到门边,裴幼卿不忘:“我刚跟你说的,好好想想吧。”
人一走,屋里又冷冷清清剩下他一人,红灯笼照着他,孑然一把影子,像水里摇晃的月亮,突然静下来,比寂寞先来的是冷,常乐斜着步子往床上倒,红烛被暖,心里却有个地方,被挖塌的井一样怆凉。
等少爷掌了事儿,常乐闭上眼,那时候,就用不上他了吧。
渠锦堂一间房挨着一间房的找,领了不知多少骂,比他爹一辈子教训他的都多,他两眼通红,焦躁和悔恨一双轮子似的在后头撵着他,他刚才把一个脱得只剩裤衩的男人从女人的肚兜上扒下来,要是常乐也……
你可别让我看到你这样!
要是那样,他怕他控制不住。
渠锦堂抹了把脸,把穷凶极恶的表情从脸上抹下去,乓的,推开走廊最后一间厢房的门。
屋里的红灯笼比外头暗一些,桌上的蜡烛已经灭了,静得一点烟没有,渠锦堂往桌边走,头一眼先看到桌上那盘动过一筷子的虎肉火肉,三双筷子三个盅,他拿起酒壶,打开盖在鼻子边嗅了嗅,是他们今晚要的酒。
嘎吱……嘎吱……架子床动了。
渠锦堂被人扼着喉咙似的掰过头,床上有人,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被根纤绳套住脖子,往那边拉,绣了牡丹的大红被下头藏了人,渠锦堂颤抖的手,轻轻贴到那层被面上,用碾碎那朵牡丹的力道,呼啦一下拽开被子。
身上忽然凉,常乐皱了皱眉头,没睁眼,伸手摸着被角往身上扯,渠锦堂纹丝不动,常乐的眉头更紧了,手,顺着被面摸到渠锦堂手上,蜻蜓点水的一下,像洋火头子在手背上擦过,兹拉……把什么给点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