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舜的车轮没装铁链,刹车拉老长,溜过了停车位才堪堪停住。大朱像一直在门口蹲守,两人甫一下车,雪夜陡然亮起院灯,碗口粗的灯柱探来。
卫舜感觉不太对,大朱由远及近,推开院门:“阿舜。”
陶勇被他似哭似笑的表情吸引,眼神询问钟冉,钟冉也不懂,静等大朱开口。
大朱踉跄上前,手机差点脱手落地:“阿舜…”
卫舜一把扶住他:“怎么了?怎么回事啊?”
大朱只穿件毛衣,不知是冻的还是如何,嘴唇颤抖,手攥卫舜衣袖也抖:“刚才…我接到电话,有人…有人在湖里捞到尸体,警察让我去认领…”
他的五官逐渐聚拢,泪水冷却眼廓:“是姗姗…是姗姗啊!”
手指松懈,他蓦然蹲地嚎啕。
卫舜虽然早有猜测,但乍一听闻,他还是心神震荡。
陶勇不明所以,直觉这不是他的场合,默默往旁退,钟冉拉他摇头,示意他跟自己进屋,院子只留两人。
哭声盖过风雪,每一声都刺嗓的疼,大朱很快哭没了声音,蹲地啜泣。
卫舜默立他身旁,任雪花敲打脸颊,等大朱哭腔渐渐平息,他才伸手,拂去大朱满头的积雪:“我陪你领她回家。”
*
黄姗后事办得极其简单,火化成灰,装小盒子里。巴掌大的地方,没金没银,甚至没人形,但能蜷大朱怀里。
大朱胡子许久未剪,原本臭美修出的弧度,如今长短不一,像疯狂生长的野草,在下巴编织沧桑。
卫舜看他,好像看到自己,若钟冉成了捧灰,他是会这样抱她立野地里沉默,还是一同躺入盒子。
大朱眨眨眼袋垂坠的眼睛,手抚木盒:“好像也没过几年,对吧?”
卫舜小心开口:“四年吧。”
“是啊,四年,一千多天,两千不到,好像掐指数数,这时光就从指缝飞走了。”
大朱书读得不多,从前自诩文艺,言行举止却露着粗犷,如今瘦成把骨头,眉梢眼底忧郁流露,倒是自成一派的文艺。
这三天以来,该安慰的,卫舜也反复给他嚼过,大朱听不进,他也说得索然无味,现下早已词穷,彼此剩点沉默的空气。
大朱拿铁锹挖出深坑:“这里风景好,黄姗喜欢,我也喜欢。以往我俩老大早来这地方转,好像就这角度,能看见日升月落,黑压压一片出巢的鸟儿。”
木盒压进坑里,大朱拂了层土,“阿舜,我打算走了。”
“去哪儿?”
“不知道。”大朱说,“也许回湖北,也许去南疆,又或者…大江南北都走一遍,没有目的。”
他的手插.入土里,捧一把又撒出,无言半晌:“旅店也交给你了,这里我不会再回来。”
卫舜知道,这是已经最积极的面对方式,他除了点头,也没什么话能劝。
大朱从衣兜掏来一枚戒指,放唇间吻了吻:“rest in peace.”
这是黄姗对多杰遗体的祷告。
戒指放置于木盒上层,指深的泥土掩埋。
大朱夯实土堆,俯身对泥土低语:“我原谅你了,再见,姗姗。”
*
阳光化积雪,院内多肉露出生机勃勃的绿,钟冉后背晒得暖意融融,小铁铲拿手里,心不在焉地松土。
有人蹲身旁看她,钟冉侧眼望去:“办完了?”
卫舜回答:“完了。”
钟冉又一铲插土里,卫舜握她的手抽出:“不是这样松的,要斜着,这个方向…”他缓缓铲入,“不然根须会被伤到。”
钟冉目光在他脸上游离,试探性问道:“朱老板走了吗?”
卫舜低“嗯”应声,手仍握她的松土,钟冉任人控制,感受他逐渐回暖的掌心。
眼看这片土快戳成疏松窟窿眼,卫舜停止动作,钟冉趁机抽走铁铲:“我帮你倒杯热水吧,太阳没什么温度,怪冷的。”
钟冉起身,卫舜也起身,她感到手臂一紧,被卫舜揽入怀中抱紧。
钟冉手还沾着土,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好抬掌根蹭蹭他后背:“别难过啦,聚散有时,总会重逢的。”
卫舜短暂哄笑:“我要是想见大朱,打个电话约约地方,就能见到。”
钟冉略一思索,又蹭:“人死不会复生,你也不用太难过,总要向前看。”
卫舜附她耳边低语:“你啊,根本就不知道我现在的想法,也难怪,因为你光想着照顾花花草草,无暇顾及我。”
钟冉拿手柄轻戳他腰间:“胡说八道。”
卫舜直起上身,手捧她的脸:“我在想,活人和死人都在这个世界,或许就隔一抷土,但彼此再也无法对话,不知道该是什么心情。”
他认真地凝视钟冉,“我不敢跟大朱比谁更坚强,所以,你可千万千万走我后头。”
钟冉垂眼:“诶,现在是你比我危险吧?我都还没发话,你倒先提了一筐子要求。”她用力拧他,“蛮横。”
卫舜扬下颌吻她额间,钟冉睫毛轻.颤,恍惚听见玻璃门垂挂的铃铛响起。
她转头,陶勇探出大半个脑袋,俩眼愣与她对视几秒,缩脖子回屋:“打扰了打扰了,你们继续,继续。”
第137章 137 会面
钟冉推远卫舜, 手拍拍泥土:“你有事?”
陶勇“喏”一声,指意卫舜:“原本他不是有事儿处理, 这行程就耽搁了嘛, 现在咱得赶紧去了。我给姓孙的拍了几张古玩照片,他挺感兴趣,已经着手想看货了, 你俩合计合计?”
卫舜摆头:“不用合计了,趁天气好, 就今天吧。”
陶勇老在山旮旯打转, 出门办事的机会甚少, 如今比飞出铁笼的鸟还能叫唤,一会儿吐槽天台真是国内最泛滥的山名, 一会儿又指劈山遁地的隧道,感慨青山绿水被早被地鼠成精的崽子霍霍成了土秃子。
他一拍皮椅:“知道咱现在啥路吗?”
钟冉:“不知道。”
陶勇说:“绛法路,你看马上往法门寺去了,喏, 就那长得跟扑克方块一样的标志。知道法海为啥叫法海吗?”
钟冉摸下巴思索:“…法海无边的意思?”
陶勇连连摆手:“不对不对,嘿嘿, 因为法门寺皈依是法字辈, 法海那老头儿啊八成自法门寺来。”
他合手一阵阿弥陀佛, 卫舜从后视镜看钟冉:“你别听他忽悠,他就是闲得慌,找点事儿乐乐。”
陶勇的阿弥陀佛变了调,鼻孔嘴巴哼哼出声:“法海你不懂爱, 雷峰塔会掉下来~”
到达下榻宾馆已经半夜九点,见孙宝苏的事情自然往后延。
陶勇从暖意盎然的皮卡跳出,冷不丁被风吹哆嗦,更来了精神,胳膊一把拐来检查瓶瓶罐罐的卫舜:“蒋爷跟姓孙的还有建交时,他介绍过一家足浴,那里头技师啊,美啊…”
他竖四根指头,掌心掌背翻来翻去,“都是明星脸,啥四大花旦四小花旦的都有…里头有个美眉,人称小冰冰,声音嗲得化水…”
耳边呼来风声,车尾白瓷瓶子晃荡几下,底盘一斜直愣愣往车底砸,陶勇七手八脚地捧住瓶身,钟冉收手:“我可都能听见啊。”
陶勇连忙嚷嚷:“没!没呢!那小冰冰我干妹妹,天地良心,我没鼓动他当我干妹夫!”
他边说边放瓶子,趁钟冉回头,他偷声继续:“我看那丫头不懂啥情趣,你要不要跟…诶诶诶!”
他的脚被什么拖住,前扑摔成个大马趴,两只胳膊稳当当地高举瓷瓶:“…手下留情!手下留情!”
钟冉扬唇轻笑,手朝卫舜晃了晃,卫舜立刻表态:“哪个女明星能比我媳妇儿好看,那真是二十一世纪最大的谬论,您可别杜撰了,要去您自己去,啊。”
陶勇麻利爬起:“卫舜你丫妻管严!”
*
陶勇兴冲冲离开,钟冉抱胳膊走卫舜前头,卫舜趁她刷门捏她脸蛋:“卖怒气的小姑娘,瞎想啥呢?”
钟冉点他胸口:“狐、朋、狗、友。”
卫舜满脸委屈:“冤枉啊,我啥都没干过,真的,你不信随便查,我这底细可清清白白。”
钟冉哼唧一声不多搭理,卫舜殷勤地挂衣服烧水,顺带连牙膏都挤上。等他忙活完,钟冉坐床边撑胳膊看人,眼底隐隐带笑。
卫舜揪她鼻子:“嗬!装,还装!”
钟冉连忙拂他的手求饶:“疼疼疼!放手啦放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