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姑娘,怎么就不会哭了?
卫舜鼻尖酸楚,陡然模糊了视线。
他有些发愣,抬手擦过眼角,咸湿的温热浸润指尖。
他也好久没哭过了。
卫舜将湿漉抹净,两边人海像隔了层单向玻璃,别人看不到他,他听不到别人,直朝钟冉走去。
玻璃夹缝的尽处就是她,自以为坚强地站在原地,钢板化精般一动不动。
在他接近的同时,人群渐渐褪色、淡去,他们之间什么也不剩,只剩半米的虚无。
卫舜轻喊:“钟冉。”
钟冉像听到什么,视线循声而来。
卫舜再次喊到:“冉冉。”
钟冉还是记忆里的她,表情难以置信,嘴唇嗫嚅发抖:“…卫舜?”
卫舜点头:“是我,我来了。”他一步上前,像平常那样,双手将她包裹在怀,“你送鬼魂回家,我带你回家。”
他抚上她的鬓发,和病床的自己姿态一致,钟冉也四肢垂直,像昏迷那样无动于衷。
但很快,她轻轻回抱卫舜,随着哭声逐渐委屈,她收紧胳膊,在他肩头濡湿洪泽一片。
第117章 117 隐匿(一)
钟冉的哭声闷在肩头, 忽大忽小, 暗夜火苗般摇曳不定, 风一吹便熄了响动。
卫舜见她的身影与周围同时黯淡、透明,眨眼融成漆黑一片, 料想这回该真正结束时,空旷无垠的意识震动起来。
卫舜四处环顾, 脚下火光似的亮点陡然灭去, 一切如烟尘蒸腾消散, 原本消失的血腥花香,此刻浓烈刺鼻, 几乎熏得人脑门发胀。
袅袅白烟悠然自脚底上升,卫舜貌似看出了钟冉的轮廓,忍不住试探:“钟冉?”
她嘴唇部分微有张合,烟雾描成的细眉颦起,卫舜没听见一个字, 就猛然往下跌落。
失重感促使他奋力睁眼,头顶刷白的墙面盘旋了好一阵, 他才勉强定住心神。
钟冉呢?
他下意识收紧胳膊, 怀里空荡荡,就被窝还剩了点余温。他听见真实环境的嘈杂, 而萦绕鼻尖的怪味早随香烬化成了余灰。
布帘拉开缝, 罗子的大圆脸凭空挤来:“诶,你醒啦?”他脑袋一歪,“我寻思着, 你怎么比钟冉还能晕呢?你不是没事儿吗?”
卫舜茫然片刻:“钟冉呢?”
罗子钻入这方天地:“额…就…让我把这个给你。人嘛…”他挠头,“我也正想呢,你那小女友是不是换了国籍的蜘蛛侠,怎么攀墙越户搞这么溜?”
他凑近卫舜,“我怀疑,她又从窗户跑啦。”
卫舜接过揉成小团的纸片,显然是匆忙之下从记录单扯的一角,圆珠笔迹张牙舞爪,但那四个字简洁鲜明,看得他心头发怵:
[留意你爸]
卫舜抬头:“我爸来了?”
罗子大拇指朝后一指:“门口跟医生了解情况,原本我坐外头守阵,小女友就虎了吧唧蹿来,刚跑门边又立马折回。我正奇怪呢,她扯了吊瓶记录单,刷刷写完塞我手里,交代几句就开窗没了影。”
“然后?”
“然后你爸就进来了啊,他拉帘看了你一眼,比我还纳闷,说不是你女朋友受伤吗怎么换你躺了,又问钟冉去哪儿了,你说这叫我怎么说?”
“…你怎么说?”
“我说,你女朋友在他来之前零点零一秒康复,人呢…跑了…哦对,钟冉说让你等她联系,你别去联系她。你俩是不是吵架了?跟我前女友一样,我打她电话不接,非得自己想通。”
卫舜云里雾里,原指着两人醒了来场两眼泪汪汪的诉说衷肠,哪知不仅衷肠没诉,连目光都没搭上,钟冉就率先溜了,留他在原地懵圈。
这事儿…真让人摸不着头脑。
卫舜又看了眼纸条,心里既觉古怪,又觉惊悚。
他爸有什么让钟冉这样谨慎?难不成他认识了几十年的父亲,还有他完全不知的背景?
帘子嘶啦一声,卫巍松的双眼平静扫来,目光清淡得匮乏意义。
卫舜看不出特别,听卫巍松询问他:“你怎么回事?你不是说那个姑娘生病住院吗?人呢?”
卫舜虽信任钟冉,但即使卫巍松同他气场不合,终究是巴心巴肺操劳了几十年的爹,让他怀疑也不太容易,眼下这个问题,他只能撒谎应付:“嗯…出院了。”
“出院?丢你在这儿自己走了?”
“对,她…刚跟我分手。”卫舜答得艰难,“然后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卫巍松半信半疑,花白的眉毛一拧,没再和他纠结此事:“先跟我回家去。”
他语气本该像训斥小孩贪玩离家,但隐隐让人听出了忧虑,卫舜恍惚感觉不对味,决定先顺竿下爬:“好。”
话音未落,电话突然振动,卫舜摸上荷包,心想钟冉不该这么快给他联系,接通一看,意料之中的不是她:
“喂?卫舜吗?你那车我领到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啊…我回北京了,要不这车先留你那儿存放段时间?”
卫舜絮絮叨叨之际,卫巍松身后忽然围来几名男子,各个手拿抹布,将病床周围仔细擦拭。
卫舜抬眼与卫巍松对视:“爸?”
卫巍松没解释:“现在就跟我回去。”
*
大朱挂了电话,盘算这辆拉风越野怎么偷偷拿来过瘾,便听见哒哒踩踏楼梯的响动。
他回头,黄姗摸着扶手下楼,总爱精致打扮的她竟穿来最讨厌的枣红大袄,连平时抹红的嘴唇都不施一色。
大朱奇怪:“你这么早就要卸妆睡觉?”
黄姗柔柔笑:“没呢,先出去买点东西,等会回来。”大朱探头望天色:“家里缺东西了吗?这么晚了没必要吧?”
黄姗垂眼,尔后眉间耸动,视线微微轻抬:“我…就想出去走走,顺便买点东西。”
“要我陪你…”
“不用不用。”黄姗迅速摆手,语气突突急促,“我走走,马上就回。”
黄姗戴了防寒口罩,干燥冷风仍吹得眼圈泛红。她小心回头,大朱隔了道玻璃门,温暖地窝入沙发,仰头不知想什么美事,嘴角笑容浮现。
黄姗也笑,但她笑容清淡,眼角染了点冰冷湿意。
她慢慢朝远踱步,默默计算着年岁。似乎结婚四年未满,她好日子没过够,指缝抓得越紧,岁月便流得比想象还快。
她走到一辆丰田车前,车灯光柱亮起,刺得她鼻尖酸痒,心头也跳如鼓槌。
驾驶座有人下车,一个黑棉衣的青年男拉开左侧后座门,对她招呼:“姗姐,好久不见了。”
黄姗驻足门前,她的视角只看见后座熨帖笔挺的裤腿,以及泛油光的鳄鱼皮鞋,但她脑海能勾勒出肩线平整的西装上衣,还有一双深如暗礁的长眼。
青年又说:“姗姐,老大不常亲自办事,你可别自找罪受。”
黄姗脑门血管突突,咽下口唾沫:“嗯。”
她弯腰钻进后座,瘸腿不甚方便地收拢,然后关紧车门。
身旁男人年逾四十,优渥生活使皮肤脱离底层的褶皱,几抹白须被染回青黑,由于长期锻炼,中年常囤的油脂全无痕迹,看起来也不过三十出头。
男人开口,声音喜怒不辨:“这几年生活挺舒心。”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黄姗没有反驳:“还行。”
男人的手搭上她肩膀,黄姗本能旁挪,男人用力攥皱衣服:“怎么?我养七年的婊.子,几年良家生活就彻底转性了?”
他嗤笑,“你演得不累吗?”
黄姗脑子里又涌入灯红酒绿的花花世界,上年纪的男人想妆出油头粉面,色衰爱弛的女人掷千金养颜,糜烂肉.体就靠金钱支撑,骨头都散发着铜臭。
她一点都不喜欢,但她不得不承认,她二十不到就浸渍其中。
黄姗斜睨他:“你不是答应,最后一票做完,我就跟你们脱离关系吗?”
男人手指挑她下巴:“诶,黄姗,你有没有想过,你演戏的天赋无人能比?你看,交际花做得来,国际翻译做得来,良家妇女也做得来。”
黄姗扭头躲开:“你说话不算话。”
男人手指不安分地游.走:“我对你不够好吗?至于你抓住男人就放不开吗?他能满足你什么?这里,还是…这里?”
指尖压力从胸口滑下,停在难以启齿处,黄姗浑身泛疙瘩:“他是真心对我好,你是利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