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走到哪了,也不知该如何用力,他只觉自己像个蜕不净皮的蛇,拖着长长的身子,在地上一寸一寸挪行。
乌云在天际汇聚,闪电从幕后蹿到云前,程容走一步喘两口,挪一步歇一会,他像走在长长的奈何桥上,怎样也望不到头。
零星雨点砸在后颈,衣服被冷汗浸透,牢牢贴在身上,程容想把伞打开,可连这点力气都用不出,他把伞骨往树上甩,猛甩四五下后,伞盖辛苦弹开半寸,可手柄竟被磕飞,巨大弹力嗖一下滑过中指,程容还没察觉出疼,指甲下的肉被削掉半块,血像小溪似的向外涌,淅沥洒上土地。
程容甚至分不出力气止血,上下的疼铸就钢铁般的瓮,将他牢牢裹紧。他两耳嗡嗡眼前泛黑,踉跄挪出几步,沿树干滑倒在地。
木黑黑动的厉害,程容再困不住他,费力把窗帘解开,肚子几乎是弹出来的,沉甸甸坠成白梨。
肚子越动越厉害,木黑黑不知哪来的力气,在程容肚子里左冲右突,像个杀伐果断的将军,想尽办法突出重围。肚皮的疤要被踹开,缝合好的皮肤像破碎的布,艰难咬合在一起。程容咚咚猛捶地面,牙齿咯咯作响,咬穿牙龈咬伤舌头,喉口泛出涩苦的腥。
程容站不起来也蹲不下去,他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紧贴树干弯折身躯,他不知道现在是什么状况,也不知道他和木黑黑能不能活,仅剩的意志只够他蜷起两臂,艰难向前攀爬。
头顶一声惊雷,大雨随之而落。
先是零星的雨点,砸在头上感觉不出疼,随之而来的却是滚卷的风,树叶枝干被刮的啵啵作响,地上的草叶被狂风卷起,铺天盖地往脸上砸。程容紧紧眯着双眼,在满地泥泞里向前爬,手指被染的脏污不堪,泥水渗进伤口,比盐粒抹上还要蜇人。
程容前二十几年的生命中,从没有这么狼狈的时候。
肚子饿的咕咕作响,手臂没有半分力气,心肝脾肺肾被木黑黑拉扯,顺着重力往下撕。湿透的衣服重如千钧,结成成堆的泥块,拖拽他的步伐,不让他继续前行。
前面有个天然形成的洞口,爬进去...爬进去就能避雨了。
明知道这么出来凶多吉少,很可能有来无回,可程容还是想都没想,就闯入这片广袤山地。
他不断和自己说没关系没关系,什么都能解决,人生虽然不易,遇到困难也不要放弃。
可潜意识却将他拖拽出来,不留丝毫情面,不让他喘息半分,它挥舞着鞭子,狞笑着驱赶他,将他赶到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不让他吃饭不让他喝水,让他状似无意却有意,把自己逼到濒死的境地。
不应该啊。
程容费力向前爬,青筋像交缠的蛇,盘旋缠绕在额顶,他心道怎么会这样,我程容这么惜命,桌椅晃晃都会撒腿往外跑的人...现在是怎么了。
为什么会不想活了。
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想,甚至走到另一个极端,想带木黑黑一起死掉,从此一了百了,再不用面对纷扰世间。
好像...这样也很好。
不是他不想活了,是实在生不下来,木黑黑这个小怪物不给他活路,不是他程容无能自暴自弃。
恍惚中看不清路,快到山洞时有个倾斜的石坡,平时没什么问题,但大雨令坡体湿滑,程容大半个身体悬在上面,手下一歪向下滑脱,他忙捧肚蜷腿,头朝下蹭了好长一段,才胡乱抓住石头,止住下落颓势。
瓢泼雨水沿着斜坡向下淌,程容满身湿黏,像个落汤鸡躺在坡下,泥水血污混成染料,将他泼得五彩缤纷。
木黑黑使出十足的力气,拼尽全力往下钻,程容被抽筋剥骨的痛折腾的嘶吼出声,嗓子哑的咳出污血,他啊啊无意识叫唤,狠狠用手捶地,两腿像盘起的皮筋,扭成诡异姿势又弹开,他想随着疼痛用力,可他使不出力气。
浑身酸软的厉害,他知道自己在哭,可眼眶憋不出泪水,他知道自己在叫,可耳朵听不到声音,冷雨噼里啪啦往身上砸,他在地上扭来扭去,蹭的草叶斑驳裤脚染血,可还是不知道怎么用力。
肚子几乎快坠上腿根,木黑黑受到阻碍,不依不饶往下挤。随着小怪物大力一撞,程容几乎听到盆骨破裂的声音,不知幻听还是真实,这无法言语的痛激起半分血性,他靠着最后的血气,硬是拖着摇摇欲坠的两腿,挪进避雨的拐角。
湿透的衣服贴上肚腹,抻平的肚皮像层薄纸,木黑黑在里面奋力挣扎,神经被扯得扭曲发麻,某根血管似被连根拔起,程容像被一刀砍断的蚯蚓,猛然弹起半寸,重重砸回泥里。
疼痛像被拔出电源,传不进大脑中去。
这里能避雨却不能挡风,冷风卷着狂啸铺面而来,几张纸页从远而近,噼啪贴在脸上。程容抬手撕下碎纸,在寒风中努力抻平,辨别上面的字迹。
只是普通的租房卖房信息,几个大字印在上面,简明而又清晰。
程容衣不蔽体,挺着硕大的肚子,仰躺在青石板下。上半身艰难获得庇护,下半身露在外面,两腿像枯旧的老枝,浸泡在稀开的血水里。
血刚流出又被冲开,像给他披上凤冠霞帔,透着浓烈的不详。
...不疼了。
竟然...感觉不到疼痛。
木黑黑不知是偃旗息鼓,还是彻底放弃,刚刚那近似腰斩的疼痛后,它好像起了恻隐之心,不再折腾父亲。
程容攥紧手中的纸,直直盯着石板外的青空,他不知想起什么,迷茫咧开唇角。
蔚蓝的天被乌云覆盖,透不进一丝光来。
“留白... 摄影团”,他双眼涣散,瞳孔张开,灵魂像腾飞的燕,飘向遥远天边,“有意者联系...木白白。”
第59章
“留白摄影团招新,有意者请联系周柏,电话...”
程容靠在桌上,捏着宣传单傻乐,抬手摸成片的胸肌腹肌,好像亲手抚触周柏。宿舍门吱嘎一声,挎着相机的人推门闯入,四下打量一圈:“柳鸿,程容在哪?”
我在这啊。
程容迈步向前,想要触碰对方,手指却恍若空气,直直穿透身体。
...怎么回事。
“走了宝贝”,周柏走到门边,弯腰抱起肉嘟嘟的小孩,“他不在这,我们走吧。”
木黑黑藕段似的胳膊挥舞起来,啪啪拍打周柏:“坏爸爸,不要爸爸,不要黑黑,坏爸爸不要我们!”
怎么会?
怎么会不要你们?
程容向前一扑,透明的手指幻出实体,他五指成钩,牢牢抓住周柏。
“放手”,周柏抬臂一甩,恼怒回头,“还回来干什么?你跑啊,能跑多远跑多远,看谁有精力找你?”
“我...”
程容嗫嚅两声,嗓音压在喉口,不想抽回手指。
“还要经历多少,你才会明白,逃避无法解决问题”,周柏抱紧木黑黑,口唇抖动,满眼是恨铁不成钢的悲哀,“程容,我彻底懂了,我周柏说过的每一句话,你以前不会在意,以后也不会在意。我在你那里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连条狗都不如!”
程容猛然睁开双眼。
掌下苔藓打滑,两条腿抖如筛糠,木黑黑乖乖躺在腹中,偃旗息鼓躺着,像在蓄积最后的力气。
衣服湿的能拧出水来,背包硬邦邦浸饱了水,沉沉扯坠后背。
不知昏迷多久,连雨点都变小很多,程容撑壁起身,踉跄挪动两步,把肚子一圈圈捆回腰上。
他茫然站着,几秒后“啪”的一声,狠狠给了自己一掌。
右半张脸瞬间肿起,火辣辣的疼蔓延而上,直蹿到脑壳中去。
刚刚...到底在想什么。
程容你疯了吧,自暴自弃一尸两命,让木白白和木黑黑怎么办?
遇到事情只知道跑,从来没想过解决,不断让亲人收拾烂摊子,谁能一直容忍这些?
前几天去市场时,他莫名其妙多办张卡,鬼使神差塞进手机。
他背靠石壁,把背包甩在地上,脚踩拉链拼命一拽,手机咕噜噜滚到地面,被他拾起按开免提。
不到三十秒,周柏急迫的声音挤出听筒:“怎么了容容,身体不舒服?”
程容摸摸肚子,抹了抹脸上的泥汗,轻笑出声:“木白白,你回来...我们一起过去。”
“我去谈客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