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似乎听到了脚步声,转头朝封炎的方向望了过来。
那站立的男子看来四十出头,中等身量,一袭藏蓝袍子掩不住他的将军肚,鬓发间掺杂着几缕银丝,乍一看,就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乡绅,再一观,就会发现他的一双眼眸精光四射。
蓝袍男子目光锐利地直视着封炎,与此同时,原本坐着的男子也站了起来,只见他青衫纶巾,一派儒雅斯文。
封炎还是一派似笑非笑的样子,仿佛完全不在意蓝袍男子那灼热锐利的视线,径直走到了凉亭前。
凉亭中着青衫的儒雅男子率先对着封炎拱手道:“公子。”
“华总兵,”封炎在亭子外停下了脚步,随意地拱了拱手,先是对着青衫男子,然后是对着蓝袍男子,“董大人。”
这两位正是青州总兵华景平和皖州卫都指挥使董庆达。
背手而立的董庆达还在上下打量着封炎,十七岁的少年身形挺拔如一丛青葱翠竹,一身玄色万蝠流云暗纹直裰,镶以暗银色绣花滚边,腰束镶翠玉绣云纹腰带,鸦羽似的乌发松松地束起,形容间就透着那么一股子随意率性的味道。
金色的阳光柔和地洒在少年的脸上、身上,衬得他那双凤眸愈发漆黑明亮。
凉亭挡住了上方的阳光,董庆达立于亭子的阴影中,脸上的五官显得有些模糊暗沉,瞳深如夜。
他不是第一次见到封炎,此刻却有一种仿佛今天才认识他的感觉。
董庆达没有出声,封炎也不在意,径自在凉亭里撩袍坐下了,伸手做请状,“华总兵、董大人请坐。”
寥寥数语就透出一种反客为主的味道。
华景平应声坐下了,而董庆达的双腿却牢牢地钉在了原地,一双眼睛黑得深不可测,开门见山地问道:“封炎,那封遗诏是你‘弄’出来的?”
封炎也不强求对方,挑了挑眉,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一边说道:“遗诏是真的。”
“你……有何证明?”董庆达再问道。
他眯眼看着封炎,在他锐利的眼眸下,似乎任何秘密都无所遁形。
封炎执起水杯,成竹在胸地说道:“遗诏上的印玺、笔迹皆是证明。”顿了顿后,他的语速放缓了一些,徐徐道,“我即然有拓本,自然就有正本。董大人,你总该知道遗诏所用卷轴是无法伪造的。”
说话间,亭子外拂过阵阵春风,丁香花在枝头颤颤巍巍,花香淡如浮烟,飘入凉亭中,萦绕在众人的鼻尖。
董庆达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那馥郁的花香盈满胸膛,让人有种压抑气闷之感。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封炎,沉声再问道:“即便如此,你要怎么让我相信,你会是明主?”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空气随之一冷,微微凝滞起来。
封炎俊美如画的脸庞上平静如常,泰然自若。
华景平却是皱了皱眉,心里有些急了,暗道:这董庆达真是个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不会说话!
许是人无完人,有所长必有所短吧。
董庆达不会说话,却是个善于领兵作战的将领,这半生经历过近百次大小战事,皆是无往而不胜,多次以少胜多,在军中也可谓是一则传奇,为人称道。
董庆达曾经官拜蜀州总兵,风光无限。
然而,因为五年前的一场兵败,他被连降几级,调到了皖州,这些年其实一直被闲置着。
董庆达是个可用之将,所以华景平才会想着把他引荐给封炎。
华景平迟疑了一瞬,正想开口,就听封炎不惊不躁地反问道:“董大人,那你需要怎样才会相信?”
他把问题抛回给了董庆达。
董庆达静静地看着封炎片刻,然后击掌两下,“啪啪!”
不远处一棵枝叶繁茂的老槐树下,一个抱着长方形木匣子的青衣小厮闻声走了过来,一直走进凉亭中。
小厮把那个木匣子放在石桌上,打开匣子,从中取出一卷羊皮纸,并将之铺开在石桌上,羊皮纸上的所绘的地形立刻呈现在众人眼前。
第498章 礼物
这显然是一张舆图。
华景平飞快地把这张舆图扫视了一遍,眸色微凝。
小厮没有说话,默不作声地继续从匣子中取出一些小巧的黑白棋子,一颗颗黑棋、白棋各自聚集在舆图上的某个位置,以一道城墙为界限,黑与白,泾渭分明。
舆图与棋子组合成了一个简易的沙盘。
小厮的动作熟练而流畅,没有一丝迟疑,仿佛这一切他已经演练过无数次,所有的布局都是了然于心。
小厮摆好了舆图与棋子后,就抱着空匣子退了出去,好似石雕般站在了亭外。
封炎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幅舆图,修长的手指随意地拨了下一缕被风吹乱的青丝,“这是蜀州川梓城?”
他用的是疑问的语气,但是神情间却十分确定。
一直面无表情的董庆达在听到“川梓城”三字时,眸子里微微荡漾了一下。
他终于动了,移步朝封炎这边走来,然后在黑子这边坐下,指着白子对封炎道:“如果由你来守城,你会怎么做?”
说话的同时,董庆达的瞳孔中精光大作,彷如那原本平静的大海忽然掀起了一片高高的怒浪,朝着封炎压了下去,带着一股雷霆之势。
这一瞬,他仿佛又变成了那个在战场上指挥过千军万马、所向披靡的一方大将,凌厉而霸气。
封炎坦然地看着董庆达,唇角始终噙着一抹似笑非笑,他对着董庆达抬了抬手,意思是,请。
华景平心里有几分唏嘘:看来川梓城一战已经成了董庆达的心病。
五年前,西南的发羌国突袭大盛,连接攻下两城,大军直攻到了川梓城外,彼时守城的大将就是董庆达。
这一战,董庆达败了,虽然他也可以选择胜……
华景平和封炎的目光都落在了川梓城旁的川梓江上,那里有一道堤坝,名为川梓堰。
彼时,董庆达若是愿意开闸放水,牺牲一城百姓,就能够扭转战局,但是他没有,他选择了死守,结果这一战败了,他没能等到援兵,只能仓皇带着残兵往东北方退守。
当军报传到京城时,皇帝震怒,当下就撤了董庆达的总兵之职,令人将其押往京城……
这便是“将”,即便曾经有一百次的战胜,也抵不过一次的战败。
董庆达的目光下移,落在了面前的那幅舆图上。
黑子为羌军,白子为我军。
他抿了抿薄唇,那宽厚的面庞上就透出一抹莫名的苦涩。
这些年来,他在脑海中,在舆图上,把那一战演练过无数遍,对于当时发羌大军所走的每一步都了然于心,他试想过许多种可能性,但是最后战局还是殊途同归地走到了同一个结局。
这川梓堰的闸是开,还是不开?
董庆达抬起右手,熟练地移动着舆图上的黑子,黑子分三路朝川梓城逼近……
亭子里寂静无声,唯有棋子在舆图上窸窣移动的声音。
空气静谧得让人有些难受。
亭子外,两只雀鸟追逐着飞过,碧蓝的天空万里无云。
华景平抬眼,目光直直地望向了那两只振翅而飞的雀鸟。
天空中,那两只雀鸟彼此追逐,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逃我追……
庭院里春风习习,花香四溢,亭子里杀机四伏。
连带那吹进亭子里的春风中似乎隐约透着一股凉意。
要下雨了吗?华景平怔怔地想道,看着那两只雀鸟收起翅膀,稳稳地落在了丁香花的枝头,耳边忽然就响起了一个有些沙哑的男音:“我输了。”
短短的三个字仿佛穿越千年的时光走来,透着一种无尽的沧桑与慨叹。
华景平收回了目光,朝身旁的董庆达看去。
这才一晃眼的功夫,董庆达就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额头脖颈大汗淋漓,但是他的眸子却炯炯有神,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好几岁。
舆图上,大局已定。
白子大获全胜。
董庆达输了,这是他身为一个将领输的第二战,而且还是在同一个地方输了。
然而,他的心情却迥然不同。
这一次,他败得很高兴。
原来天无绝人之路,原来大盛军和川梓城的百姓还有这条生路,原来还可以像封炎这般另辟蹊径!
董庆达凝视了舆图许久,才将目光缓缓上移,看向了封炎,他脸上还是那般平静,可是心中却彷如电闪雷鸣般震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