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闭上眼回忆,“是Lasagna,还有一包榨菜,那时候挂面和榨菜还难买的,学校附近没有亚洲超市。”
“那时候哪有现在这么方便?就是很珍稀的资源啊,病人才配吃挂面,我们只能吃鸡汤意面,然后三个人一起分榨菜,病人可以多吃两条。”简佩也想起来,不禁边说边笑,“我和你就这样坐在对面,眼睛盯牢了对方,你夹一根,我跟着夹一根,谁也不许多吃。”
那是她们读书期间常见的趣事,穷人花了大钱出来读书就是这样子,自己带来的家乡味吃完之后,亚超的榨菜都有些奢侈品的味道,元黛说,“哎哟,我好想多吃几口啊,但只能忍着。后来回来了,过了35岁再也不吃了,钠含量太高,容易水肿。”
“确实不该多吃,我们本来就经常熬夜。”纪荭讲,她是懂得养生的。“吃太咸万一高血压了,非常麻烦。”
“所以上了年纪以后,吃东西就变得没意思了。”简佩叹口气,“永远的淡味,永远的纤维,永远的控糖。”
确实,也就只有年轻才能无拘无束地享用美食,也只有年轻时才有那么旺盛的食欲,那包你争我抢的榨菜,是年纪渐长以后再也不能创造的回忆,十多年前能和你分享榨菜的人,如今仍能坐在一起,实在是一件很值得庆幸和欣慰的事,三个女人互相看着,唇边都不禁出现了笑意。
“你也老了。”元黛觉得纪荭太沉默,把她带入话题,“我记得你非常少生病的,好像35岁以前我只记得你病过一次,就是抢榨菜那次,这几年不行了,光今年,曲琮送你回来一次,我们来找你一次,这就两次了。”
“曲琮那次不能算,那次做手术而已。”纪荭一贯地要强,但她今晚似被病魔击倒,变得比平时柔软,望向姐妹们的眼神比平时温情许多,“这十几年好像就病了这两次。”
她笑了一下,“病的原因也都一样。”
“机场风太冷?”简佩记忆力很好,“不可能,我记得我们那时候快期末了,你不可能坐飞机。”
元黛和纪荭两人都瞪她一眼,反应太慢活该受这个待遇。纪荭撑着下巴望向窗外,神色很感慨,大概人在病中总是脆弱,她今晚也失常了。
“不是风太冷。”
她说,慢慢去挽袖口,“是因为那个男人。”
这句话的信息量,实在太大了。
第97章 摊牌
“我第一次遇到格先生是在读大学的时候,那时候我在一家律所实习,”纪荭说了个名字,“做的是所有实习生该做的事情,你们都知道的,其实很多人对法律行业幻灭就是在第一次接触到实务的时候。”
她正好坐在空调吹风口下面,暖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颤动,纪荭的脸上光影细碎地晃,但她的笑容还算是平静,元黛和简佩都跟着笑起来,就算心底有惊涛骇浪,现在表现得平常一些,对朋友其实是一种体谅。
“是接触到实务吗?我还以为是进入大学上的第一堂课就开始幻灭了呢。”
“这要取决于遇到的老师是喜欢吹牛还是喜欢吓唬小孩子了。”
轻笑声中,纪荭也笑了,“差不多,其实从大一开始已经意识到,这一行没想象中那么赚钱,至少,没有那么快。”
律师的上升渠道可以说是公开又隐秘,隐秘的是晋升的关键,公开的是晋升的时机,每一步跨上去的时间点清清楚楚,收入也瞒不了人。诉讼律师前十年的收入高不到哪儿去,在她们那个年代,实习律师有时候还要倒贴钱给所里,这个专业没那么合适纪荭,她的家庭很难提供支持,在刚起步那几年,她没有办法生活。
“诉讼律师不怎么赚钱,非诉两极分化严重,好所要学历,本科毕业生几乎不收。那时候我心里是很绝望的,连国内研究生都读不起,可别说海外的了,我连托福都没钱去考。”
纪荭很少具体地提到自己的拮据,当然,经济上的困难确实存在,朋友们都能想象,可像她这样仔细地回忆还是第一次,大概是因为她现在已经很有钱了,纪荭的语气并不羞耻,“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到他的。”
这甚至远早于她们刚才推测的时间点,元黛一直以为纪荭是在她们毕业前的那次舞会上认识格先生,刚才她以为纪荭是到美国后不久,她确实没想到原来纪荭读大学的时候就认识格先生了。
“我以为那时候格兰德在国内还没有业务啊?”简佩问出她的疑惑。
“他是来考察环境,顺便旅游的,格兰德早就想发展国内业务了。”纪荭站起来去找烟,但在反对的眼光下没有点燃打火机,只是若有所思地捏着过滤嘴,“当时,我实习那个律所想要吃下一些业务……多的也懒得说了,反正,当时,老板组了一个局。”
她只要说到这里也就够了,元黛和简佩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局,最近最好,也最有名的例子发生在明尼苏达,这种局不一定会叫专业人士参加,年轻漂亮的女同事,涉世未深好摆布的实习生,男人们很喜欢仗着权力的优势凌迫她们、诱导她们,纪荭是个漂亮的实习生,而且家境贫寒,带她去参加这样的饭局,认识一些大人物,对老板来说甚至还是一种赏识,是给她的好机会。
“格先生那时候就睡了你?”简佩在关键时刻总是问得很直接,很客观,没有任何评判的意思,她们也都见过太多了,多到习惯了不去评判。
“他说我长得很美,是他理想中的东方女性。”纪荭有丝嘲讽地笑了,“你看,这就是他的审美,丹凤眼、高颧骨、旗袍、老洋房,刻板得不能再刻板的刻板印象。”
但他有权力,有钱,所以格先生总能得到想要的,他能为纪荭提供出国读书的机会,让她拿到一间好大学的Offer,也租得起比她实际承租更贵的房子,但纪荭不想用太多他的钱,“交易就是交易,用得越多,付账的时候花得就越多。那次我是这样告诉他的,我得到的都是我应得的,毕业之后,我要回到中国去,下次再见面,我会是专业的形象,不再需要用自己的身体来交换什么。”
“格先生肯定不喜欢听到这种话。”元黛讲,她们的眼神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纪荭手上——淤痕已经好几天了,一条条紫红色爬在纪荭白皙的手腕上。
纪荭把袖子放下来,轻描淡写地说,“他是不喜欢。”
所以,他对纪荭略施小惩,也并不止身体上的一点伤痕,纪荭需要钱支付生活费,格先生给了她一张卡,没有给现金,他是很精于控制人的。
“你猜我们为什么会得到去纽约实习的机会?为什么偏偏就是我们这几个华人学生?你们都还记得,在那个时候,我们感受到的歧视要比现在强很多,我们是华人,是女性,那时候中国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
再早一代,留学生受到的轻视会更多,这样的轻视她们都有体会,但纪荭的语气很平和,“但是我也不责怪他们,为什么要责怪呢?这就是人性,我的家庭没有钱,我没有钱,如果我还长的不漂亮,也不能干,那么你们也不会把我当回事。你想要拥有什么,就一定要有一些东西去交换。你有多少东西,就能得到多少尊重。我在我们三个人里拥有得最少,所以我就得到最少的尊重。”
纪荭说,她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我去要号码的时候,你们在想,这是个胆大包天的社交攀爬者。你们会有一点鄙视我的不择手段,但也有一些钦佩我的大胆。”
她到底还是点燃了那支烟,放进口中整个仰过去靠在椅背上,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视着弥漫的烟圈。
“但你们不知道,其实我放下坚持的时间比你们想得都早,或者我根本就没有坚持。”
她自嘲地一笑,直起身把烟灰抖落,“如果我有坚持,那么我根本就不会认识你们。”
简佩和元黛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的成功来得很容易,她们一样在自己的荆棘中拼命地挣扎着前行,但纪荭让她们都哑口无言,元黛沉默了很久,突然说,“看起来《五十度灰》始终只能是小说。”
简佩很错愕,连纪荭都没想到她的思路这么飘逸,她噗地一声笑出来,烟灰因此星星点点地乱飘,简佩也被逗笑了,“一天到晚就说这些奇言怪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