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出十步远的司马清,耳边生出呼呼的风声,她偏头回望,一支冷箭,箭头刺破她肩头的粗布,细嫩的皮肤上划开一道血红的口子,亏得她身体柔软,随势向后偏离了几厘分毫,带着血腥味的箭,紧贴着她的喉间而过,最后深深的插进了她身前的尘土里。
嗡一下,围观的士兵躁动起来。
他们像是得到了某种默许,将她当成了战场上的用来消遣,打磨枯燥时光的猎物。
一个个纷纷拉弓箭,对准眼前娇小的身体,只要松手,便能将眼前,这个不把少主放在眼内的,狂背之人,射成个刺猬。
阿城看着司马清受伤一刻,眼底本静如死水的阴郁,突然被投入了一颗微小的石子,泛起的细波冲涌出一片血色。
他不想她死。
至少不能死在他的眼前。
无论女仆的身份是真是假,谁都不须要为这场权利的搏杀,再添上一个冤魂。
他上前一步,向那些人极凌厉的扫视了一圈,声音不大,气势十足的道:“怎么少主的会射不下一个孩子吗?!”
众人一愣,阿城指了一个方向,又伸出一个拳头向天一举。
众人立即明白,各自会意的一笑。
倾刻间十几支箭身转而向天,数箭齐发,黑色的箭身,带着褐色尾羽,鹰击长空般的冲上云霄,又同时落下。
箭雨扑天盖地的向着同一个方向——距城门口十步之遥的位置落下。
一根根两尺长的箭身,像栅栏横亘在司马清与城门之间。
她身体不由自主的向后一撤,那少年之前在她昏迷之时,耳语过一句:“随机应变”,她只是听个一知半解,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正在思索之中,突然,又是一排箭雨从而降,这一次,落在距城门口二十步之地。
刘粲回首赞许的看着阿城:“还是你聪明,知道用箭阵逼她回头,我的确不想伤了她。”
阿城沉默的看着前方,负手道:“少主的箭是用来杀敌的。”
刘粲一愣,跃下马冲着还在离他越来越远的司马清大叫:“我叫你留下,!”
司马清身体摇了摇,脚下的步子并未停下,只扯了扯嘴角,脸上面无表情,依旧向前走,似乎要让停止,除非将她的腿打断才有可能。
刘粲一挥手,阿城从箭盒中抽出一只褐羽箭,递箭之时,指尖不动声色轻抚了一把尾羽,从表面看只是再平常不过整理箭羽。
搭弓瞄准,刘粲将准心向下压了一分,一支箭呼啸而出,势如破竹,定要射到眼前的目标。
这一箭,从高处向低处破空而来,偏离了奔跑之人的背心,却更加恶毒的直冲着司马清的小腿而去。
他要让她生不如死。
而司马清依着本心,已奔到距城门二十步的距离,抬腿越过箭栏,贴地而行的利箭,在毫厘间贴着脚底而过,穿过箭栏,打在了前排的箭阵之上。
司马清见状,突然明白,箭阻前路并不是死路,也是一条生路。
只要越过这些之前射成排的箭阵,后面再射箭过来,都会被这些一排排的箭阵挡下,这样她便能活下去。
求生的本能,催发出无穷的生命力量,她就势在地上一滚,像一只在泥里打滚的小兽,极力的向着城门的方向滚去。
身后数只闪着寒光的利箭,带着不满、戾气、仇恨飞脱出身后人的虎口,尖利的箭头穿过晨光,闪着杀气腾腾的寒光扑向了她。
“扑棱”声不绝于耳,所有的箭无一例外的都被之前射下了两排箭栏挡下,最快最利的一只,也在撞到阻滞之后,射偏,钉在了别处,或是一头射向了空地。
城门开合间,司马清被人拉入了门内,一切归于平静。
众人都尴尬又无语,互相看了看后,走向了温婷。
“别杀我!我是公主,我就是公主。”温婷绝望的哭号着望着众人,又看向城楼之上万人仰视的皇后。
皇后羊献容心口重重的起伏了数次,手中的香帕全汗水,直到此时,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放松之色,缓缓转身离去。
阿城目送司马清入城后,才将地上那把“戮天”刀拾起,交给刘粲。
刘粲收刀后,颇为不解的道:“我发现并不是天下的父母都疼爱自己的孩子。”
阿城并不赞同,摇头道:“如果不打战,我想所有的父母都家自己的孩子。”
“也对,三万人的命相比一个公主的命,当然公主的命不算什么了。”
两人谈笑间,走向军营。
入营门的那一刻,阿城终于将握拳的手松,一撮褐色飞羽随风飘散,阳光照射下显轻盈而飘逸。
跟在他身后的温婷,随手接了一把,仔细看后,惊愕的发现什么。
她快步上前,阴恻恻的在阿城的身边道:“你为什么帮她?”
阿城盯着温婷手中多出的一片羽毛,斜了她一眼,转而看向远处的城楼,淡淡道:“你不是知道答案吗?你回去会死,她回去能活。再说你已承认是公主了。”
温婷气得全身发冷,机关算尽后,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结果,而她明明知道一切,居然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回到宫内的司马清,看到羊献容的那一刻,不可置信的睁大了眼睛,全身上前无一处不被扯疼着,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她与温婷缠斗时,她的母亲坐壁上观的置身事外。
羊献容向她微笑走来时,她都觉得眼前并不是母亲,只是一个为了帝国可以牺牲一切的阴谋家。
她裹紧了陈妈给她披上的衣服,将头埋进臂膀里,轻轻的低泣着,任凭羊献容如何哄她,一次也不曾抬头。
母亲还如那个初见的阿城。
母亲甚至不如那个凶残的温为钱。
母亲到底是她司马清的母亲,还是所谓天下臣民的母亲。
危亡的帝国刚刚失去了一位“公主”,并不见任何的愁色。
三日后的一个早上,刘粲与石雷等联军退兵的消息,传遍整个洛阳。
臣子们都有带着一些劫后余生的沾沾自喜,正在太极殿上与皇帝大谈特谈各自的功绩。
能退兵,不论是用什么方式退的,自然需要论功行赏。
而这一切的喧嚣与司马清无关,甚至与羊献容也无关。
因为提议用公主退兵的人,不是她们。
她们只是被支配者,配合着像征帝国最高权力者——皇帝的旨意,用那个幕后操纵者——刘曜的话来说,真正配享恩典的只有他和他的幕僚们。
但那些个人对于司马清来说,他们摆他们的庆功宴,与她无关。
小小的北宫里永宁殿内,一个坐于床头,一边喝着安神汤,一边强撑着眼皮,等着太医诊治的孩子,偶尔看看身边站着两个小宫女。
倒不是这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吸引她,或是能给她说个奇闻异事解闷,而是两个人生得一模一样,看不出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打从她们第一次进到永宁殿内,她就没有分清过。
太医留下一盒子药膏走了,司马清已然没有力气坐着,呼拉一声栽在软被上,轻轻哼了哼。
周身肌肉拉伤,身上破皮的地方甚多,只要撞到碰到了还是疼痛欲裂。
司马清嘴里发出“嘶嘶”之声,身子便让人给转了个方向,两个宫女一个解衣,一个打开了药盒儿,手指抠出一块白腻之物,往她的肩头伤口上轻轻涂抹。
再轻,那也在伤口上抹,司马清痛得哇哇大叫。
小宫女吓得手一抖,东西从手中脱落。
这药太医说过极为珍贵,现在军队里的药都供不上,皇宫内的药材采办更是断了一年多,光这一盒活血生肌膏,就费了大力气,才从刘曜府里求来的。
小宫女惊得忘记去捡,另个一宫女更是吓得跪在了地上,慌张的道:“小琪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小琪双手互搓着,低头不语。
听到叫声陈妈从门外进来:“什么事?”
小琪吓得全身直抖,小婳赶紧快步走到了陈妈之前,挡在了药盒之前。
“陈妈,是……是小琪下手重了,公主觉得痛。”
“怎么这么不小心,宫里大些的都遣去太极殿内服侍了,你们就得仔细着点。北宫里已没有余下什么人,别让人寻了错,给扔安宁湖里。”
“是。”
“药呢,我来给公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