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也没什么,他已死,他们王家的人还是想着让他入土为安,当然也可能想借机敲打皇上。他有错,但皇上在他未死之时,便昭告天下,说他已死。王家人一直为这事跟您较劲呢。”
“没想到当了皇上,还有这么多不得已。”
司马清弯下腰,翻了一个折子,看到里面所写,道:“他们自持助先皇和皇上守住江山,又各自在地方收钱纳粮,多年来,一直皇权旁落,所以正用一个死了人跟皇上讨面子。”
“我真是咽不下这口气。”
司马清点头,“寻常人家,若是有一个老奴反客主,拆主子的家,要占为已有,的确没有哪个主子能饶过他们。这些人不过是老奴手下的小奴,想蹭老东西的一些余威罢了。”
“临海,你也觉得我怕他们?”
司马清走到司马绍近旁,声音带着一抹劝戒,语重心长的道:“每一个加注皇上身上的委曲,都是为了大晋的国祚延绵,不能否认他做过好,也不能放过他做过的坏。”
“怎么说?”司马清沉思一会,才道,“我在温家做婢女时,一次打扫时,打破了一只碗。
后来温家的小姐,就说了一句让我一直记到现在的话。
她说‘给你的你毁了,那你就再没有了。’
我当初不明白,后来,晚上吃饭时,别人一人一个碗,而我的饭食倒在了地上。
第一天我没有吃,第二饭食依旧倒在地上,我还是没有吃。
第三天,我抵不饿吃了。
她又说了‘你把地弄脏了,所以扫地的笤帚也不给你了’
后来连着七日,我日日清扫院中落叶时,只能用手捡地上的污物。”
司马绍脸色微微发颤,他从没有问过司马清是如何度过那段时光,现在听到,心里一阵胆寒。
原来皇族落魄之后,过得不如平民百姓。
为奴为婢的人,若是遇到恶主,折磨责打刁难,无处不在的。
每每想起王敦的跋扈嚣张,王导的大权独揽,父皇唯王家言听计从。
虽曾想过提拔自己的人上位,却让王敦一一斩杀。
那□□宫建康城时的屈辱还历历在目,过去不过两年光阴,他虽极力的安抚住王导,可如今依旧心有余悸。
他道:“临海,你在建康定不会再发生这些事。你是帝国最尊贵的公主,这里是你永远的家。”
司马清明知他最善用,便是拢络人心,常常能说出一些让人心情愉悦的话,但男人,这种握着权力的男人,所说与所做往往并不单纯。
她一笑应之,随后继续道:“后来,我每日去湖边摘荷叶,以叶作碗,盛饭。去折竹枝,用绳綑了当扫把。”
“你如何想到这些。”
“皇上,其实这一切不难,只要你肯做,没有什么是不可以过去的。”
司马绍一片难色。
他是畏惧位高权重的王导。
那是三朝元老,连父皇都要让对方三分。
且这一次设计王敦,以一通“假死文书”,将各州的伸出反叛势力压下,又让死忠的那一批人失势逃离,可以说是大义灭亲。
但他依旧是王家的大族长,多少人的命运握在他的手里。
一次叛臣的清算,可以说是一次权力架构的崩塌。
他同样有想保护的人,他也同样有着他私心里面,王家人为司马氏卖命,功在千秋,为何不能抵他一时之过的想法。
盘根错结的事,交织在新帝面前,他也不敢任性而为。
“好,长公主,我想到一个两全之法。”
“皇上,喝药吧。”
司马清没有再说破,这种事,皇上拿了主意就好。
王敦已死,跟个死人计较,只能说,他也是经事太少。
脸面,或许是男人一身最珍视的。
然而他们到死都不知道,真正值得他们珍惜的其实近在眼前。
太子妃殷勤捧上药,先喝了一小口,说道:“略凉了,臣妾去温一下。”
说罢退下。
司马清悄然跟在她的身后,见她就在殿外墙角处放了一个炭炉子。
炉上放了一只碗,药往里一倒,不久就腾起白汽。
司马清笑道:“娘娘贤惠。”
太子妃弯腰看着炉内红色炭炉火,眼带着从未变过的笑意。
太阳正当头,园内绿意平添。
灰色的宫道上,走来几名衣着艳丽的美人。
路过时,那几人都行到太妃跟前驻足,有人道:“娘娘万安。”
“娘娘辛苦了。”
太子妃站起,一一带笑看她们。
司马清扫过她嘴角勾起的样子,压抑下故作大方的笑意,让她想了曾在深宫里,隐忍无助的母亲。
眼波中,跃然着彩色的霓裳,一抹新红换旧绿,很快的滑向殿内。
殿门沉沉的闭合上。
里面传出娇俏的声音。
司马清略窘,提裙就走。
太子妃赶上来,手里还拿着已温好的药。
“长公主,陪我走走可好?”太子妃叫住她。
回首,司马清看到,她眼角微微的发着抖,素装的她,跟那些恨不得把彩衣穿在身,浓脂当成沐浴的良家子相比,她是如此的质朴。
在男人眼中看来,是黯然无光。
但在阳光下,却有一份真实的质感。
两人走了良久,行到一片花园。
上书“兰香苑”。
“这是王昭容专属地。”太子妃嘴角有一丝轻松,伸手摸了一把兰花的花瓣。
第 192 章
太子妃侧目,突然呵呵一笑,揪了一把兰花在手:“爱又如何,还不是变成我们来的地方。”
司马清知她心情压抑,只是默然陪着。
“有时一个人对你无情,你做什么都是无用的,哪怕日日月月复年年,朝朝暮暮从不歇……我到底当如何做?”
她目光忽冷的看着司马清,“长公主,我如何才能有像你一样,有一个像代王一样的男子爱慕着。”
司马清心底重重一紧,眼中电光闪过,苦涩甜蜜隐忍,这一切都不是她一个深宫女人能明白的。
她抬头看天,“男人有很多种,多数重皮囊,而女人又多是只有皮相能博出位。
这世间最没有规矩的时候,便是没有人跟你讲情,讲道理,只讲他所想,想要。
娘娘,活在宫里的不只你,还有你的儿子。”
“谁知道会是哪个儿子成为皇上,先皇也不是只有一个儿子,他当年还是太子时,王敦几次要废掉他。
若不是王司空力劝,坐上皇位的不一定是他。”
“娘娘想说什么?”
“我……长公主,他真不是一个可以以真心换真情的人。”
司马清右臂忽觉得一片刺痛:“你之前为他做事时,是想着能向他表忠诚,能得到你想要的感情,地位,荣耀对吗?”
“不,长公主,我真的只是为了他能成事,能成为皇帝。”
“皇帝,嗯,他现在已经是了。”
她几乎有些急切,心中万千的话想说,又说不出口般。
“他想将有用的人,都留下。”
“这是自然。”
司马清见她似难言之隐,等了等,似乎意识到什么,“你是说,他断不放我走?”
太子妃垂下目光,“代王,真是个让人又敬又怕……你若跟他联手,皇上是断不会放心的。”
司马清眼中隐云涌动,睫下光影遮了她最不会掩饰的表情,良久才回想起那些掷到太子妃脸上的折子里,有几个字迹熟悉。
是了,是拓跋城请皇上准她离宫的折子。
回来十日,他不走,每日一折。
只有一句。
“代王妃,司马清离开日久,请赐离宫。”太子妃说出这句时,语中带着酸意,“他一直视你为他的正妃。”
“呵……”司马清鼻中微酸。
“你劝他走吧。长公主,我们同为女人,都不希望自己的丈夫立于危地。”
*
回到殿中时,拓跋城正拿着一纸曾城城防图看,图下压着一张小纸。
司马清来了,他才匆匆收入袖中。
“要走吗?”
“当然。”
“可我……”
“无论如何,你同我一起走。”
“好吧,这个虚名谁喜欢给谁去。”
司马绍曾亲许的四十九日,王敦下葬。
然,君威难测,随着各州平定乱局,王姓家族的遍布的官场的局面,得到了相当的改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