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朕可以不杀你,”司马绍扶着梅树,神色郑重的道,“现在外面都知你已死。
王司空节制扬州军队;温峤、卞敦布防石头城,应詹领千人于朱雀桥。
而临淮、兖州、徐州、豫州、广陵诸位刺吏太守皆已派兵入驻建康城。
你手中再无兵可用。
朕念你们王家护国之功,不想开杀功臣的杀戒。
更不希望整个琅琊王氏因你的罪孽而蒙羞。
这是周大人祖业之地,你冤杀于他,由现在就在此为他守灵超度,以赎罪之身在此养着吧。”
王敦目光呆滞,半晌没有出声。
司马清从身上解下锦绣丹凤服,弯下身子,披在王昭容的身上,想了想,又将拔下头上凤鸣朝阳绕金丝摇,簪在她的发髻上。
看上去,她的妆容不似刚才那样单薄无物。
司马绍一直背对着王昭容,只闻一声男人苍老的哭声响起,方侧身回转,从袖中扔下一方帕子盖在她的脸上。
他郁闷的吐出两字,“以妃礼厚葬。”
王敦反手一掌扇向司马清,手臂却让她一把捏住。
两方的力量本应该司马清必败,但王敦只觉得腰间酸软,手上用不上劲。
司马清在民间流浪生活,又当过奴婢,不比一般养在深闺里的娇弱女子。
她抬眼,微微扬起下巴,眼中凝定出一股狠戾多色,但嘴角弯出一个冷笑,广袖中的手一抖,一把曼陀罗种子碾成的粉无声声息的落入泥土里。
“王将军,节哀。”
“毒妇。”
第 190 章
“王将军,节哀。”
“毒妇。”
“盛极必衰,月盈则亏,是你王敦逼我们司马氏太盛。”
“她好好的在宫里伺候皇上,是谁出首了她?”
“还用问吗?你一路跟着送葬队伍,不就是伺机而动吗?只是没有想到私为大族长,公为司空大都督的王导,站在队首,你以为你一已之力能翻了这江山吗?
你只不过是被权力蒙了双眼的兵器,如归皇上所用,你是忠臣。
如你反客为主,你是与千万生命为敌,你是叛将。
她只是你背叛路上的第一个牺牲品,错,她是一尸两命为你的丧路供奉的祭品。”
王敦心头一股极大的恶意冲涌如洪流,目光看向王昭容的小腹,眼角似乎有渗出一点悲凄。
他肺腑里流淌十多年的逆潮,不可遏制的冲破自以为坚固那层隐秘,一字一顿的道:“她和我们的孩子,将是百年后大晋灭亡路上的,第一个嘲笑你们这些无能鼠辈的看魂。”
百年?
百年后的大晋,当如何,司马清不知道。
可是眼前,她知道,她别无选择。
历史从不会告诉你选择后,历史的轨道就延伸到何处。
甚至于,连自己前一刻活着,后一刻便倒下,都被认为是常态。
能活着一天,就是一天。
迷茫、不安、压迫、还有在重重压力下的窒息感,让所人都不再去想以后。
当下,他们只把共同打破平衡人铲除,让其消失掉。
侧门微微推开,司马清和拓跋城跟在司马绍身后,一前一后的走出来。
出门时,王导早早立在一则,面无表情的凝视着前方。
他站了许久,上来的热茶,早已凉透。
苏俊给他续的新茶也是如倒春寒般,没有丝毫的暖意。
直到司马绍出现,他只略欠了欠身,目光极快的扫了一眼里面,只见梅树下有两人,不及再细看,门关上。
“封府。”
司马绍下令道。
王导怔住,没有说话。
司马清小声道:“王司空是否要进去与王将军话别一番?”
王导依旧呆呆。
苏俊端上一杯茶,正要送上,司马绍拦下看了一眼:“王司空不能喝冷的。”
苏俊才知第三杯茶也是已凉透。
第四杯送上,王导接过,喝了一口。
热如火龙穿过喉间的水,让人“哦”了一声。
王导神色一惊,如梦方醒般的向一帘之隔的另一间熙熙攘攘的偏厅看去。
司马清缓声道:“为一人,舍百人,何况这百人的身后,还牵连着更多的家人。灭族之刑若开始,哪分做过的没有做过的。”
王导一直骄傲自负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
“做了就做了,没了就没了。您不是以前对于王家子弟霸田占产之事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的方式解决吗?
握着权力的人心里高兴了,也就太平了,不正是司空大人一直奉行的处事之法吗?”
司马清淡漠的眼神里隐隐含着质问,王导不得不应道:“他们生乱是死一城,百姓受些委曲,不过几人几户而已,我这是为了大义。”
司马清冷冷一笑:“好,今日王司空就为您的大义,以王家族长之名敬告不肖之子,若犯龙颜,赐‘棺’封‘亡’,君可礼遇臣,臣亦忠于君。乱了君臣,便乱了人心。人心一乱,百年不凝。”
王导脊背发凉,司马清从容一笑,仰头对司马绍道:“皇上,吉时到。”
司马绍换过朝服,走入百官中,陈三在侧道,“皇上亲来吊唁,特赐宗业安灵,待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后,依国礼厚葬。”
“人亡英灵在,阴阳两相冲。皇上恐伤龙体,列位大人也不必在此等着,都去将军府休息吧。”
王导一旁接话道。
众人三呼万岁,在门外重兵围伺下,哭吊一番,便各自散去。
斜阳渐微,雪水流动在高墙院瓦之上。
隐隐有哭泣声府里传出,只一春风吹送入耳时,听不出男女老少,很快便消减无音,失落在无边的春色里。
这场君臣搭台,众人被引向前台,假戏真做的局,从一开始就设定了走向。
无论王敦生死如何,在大晋皇帝指派的大都督踏进芜湖的那一刻起,他,就只是大晋朝的过去。
一尊灵位,盖棺定论。
他的辉煌,成为历史,曾经的张狂不可一世,随着三寸厚的楠木棺一起被埋葬。
没有人知道,他是活着入棺,醒着入土。
更无人为他的死再生出一丝过多的悲伤。
皇上不喜欢看到人哭,更不喜欢听到有人再提。
身为义子的王隐一身麻衣孝服,站在队首,神色凝重冷漠。
他刚刚下令,将一直为王敦奉药的大夫、伺从、婢女,统统赐死,陪葬。
司马清在司马绍耳边轻语了一句:“皇上,此人为王敦义子,机谋绝世,武艺高强。”
司马绍略斜王隐一眼,见他身形高瘦,站在王敦的养子王应身边,足足高出一头。
眉眼俊美仙骨玉神,旁人或痛哭,或悲切,只有他眼中平静无澜,明明心间隐着无限恨,却掩饰得如春风过耳,让人神不知鬼不觉。
“样子货吧。”司马绍凝视着他,目光一一环视那百余名北族里王家的追随者们,心道,不挑出一个服众的人,只怕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恰在这时,他与一直紧紧跟在司马清身边的拓跋城互视了一眼,心中不免起了一片担忧之色,微微一笑,却极尽克制自己内的惧怕。
司马清瞧出司马绍的心思,故意道:“皇上以为代王如何?”
司马绍挑眉:“当世难有对手。”
“嗯 。”司马清接着道,“王隐与他伯仲间。”
司马绍沉思片刻,“那让他承袭王家的家业,戍边江北重镇。”
司马清不语,旁边的王导几步上前,“皇上,万万……”
司马清瞪着王导,他还想立一个王姓族人,比如王应那个养子。
那也是他王导一手培植的人,他的治下,不需要能人,只需要心向他们王家的人。
国为家。
家亦是国。
只是这国已不是司马氏的国。
这家却是王姓宗族的家。
他们大发国难财,私相授受官位、满朝文臣武将十之八九出自他们王家。
司马绍早有心消除他们的影响力,但一切等待时机。
比如现在,两个人选,一个义子,一个养子,都姓王。
但从王应,王隐与众人的交流来看,王隐与那些人不一样。
司马绍正色道:“王司空此次随朕出宫,巡视天下,可有发现良才。”
“没。”王导垂目道,“一心办此事,无暇顾及这些。”
“他不错。”司马绍一指,“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