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安宁眼底起了一丝笑意,说:“你这样喝茶,简直就是浪费。”
凌燃将茶杯放在唇边,犹如亲吻一般,细细品尝。凌燃说:“喝你的茶,怎么能算浪费。”
杨安宁把杯子抢回来,放在石桌上,斜眼看着他,问:“你有话要跟我说?”
凌燃点点头,说:“是啊。安宁,你喜欢喝茶吧?这世上还有这么多你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肯试着多留一会?”
杨安宁笑笑,说:“三儿叫你来的?自从上次跟我说完,他见到我就要唠叨两句。之前是他嫌我整天在他屁股后面说个不停,现在可正是反过来了。没想到,你也被他拉来当说客。”
凌燃说:“他不找我,我也会劝你。安宁,究竟是为了什么?你的身体本就不是药石罔效,我能……折柳山庄也不是没有余力替你医治,只要你自己肯配合,就算不期盼有松乔之寿,但和普通人一样总不是问题。何况,现在帮你看诊的是张谦,以他的医术,总不会让你像现在这般,寿元不满……”
杨安宁靠在凉亭的椅背上,淡淡地说:“因为我已经活够了。”
杨安宁敛起笑容:“我跟三儿这么说,对着你,我的说法也是一样的。我太累了,阿燃,你们都不明白……”
凌燃双拳握紧,说:“我不明白,你可以说给我听。”
杨安宁的眼神发散开来,说:“你们都不知道,仅仅只为了责任活着,是多么的疲劳与乏味。这种日子,我过了十年,我已经够了……”
凌燃说:“从来没人让你担起这些责任,我们可以把柳三折叫来,问问他是不是愿意成为这份‘责任’?”
杨安宁说:“三儿怎么想我没办法控制,可这么多年我就是这样过的。阿燃,该庆幸我有这些责任,否则在十万大山里,我已经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一定执着要我去医身体,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虽然情况确实不太好,但至少这几年我不会死。我还要看着三儿成亲生子,还要看到他有能力掌管折柳山庄,我不会那么快就死。你们所求的,无非是让我多活两年,可你们却没问过我,我愿不愿意。我感激三儿帮我寻来张神医,也感动你们关心我,但这不是我想要的。我想要的,无非是在我该谢幕的时候,能毫无牵挂地离开。”
凌燃低吼:“既然你都要承担责任了,为什么不能再多承担一会?你怎么知道我不明白你的心情?我知道,我太知道了……”
凌燃当然明白。他的身上担着“西苗教”这个担子,过去那些年,是这个担子让他抑制住伤心与后悔,继续活在没有安宁的世上。凌燃曾经想过,等他找到继承人,卸下了教主的担子,他就可以去找安宁,只是不知道安宁还在不在地下等着他。一天又一天,每天都是煎熬,每天都是忍耐。这种日子,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凌燃说:“安宁,我们都盼望着你好。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让你留恋的人?没有让你留恋的东西?”
杨安宁说:“有。我曾经有许多愿望,小的时候,我看着老庄主和那些庄里的叔叔伯伯们,很想和他们一起去混江湖,但是我爹不许我去。后来,我便想,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去江湖里走一遭。可惜,这个愿望大概是实现不了了。”
凌燃说:“你想去江湖,我随时可以带你去!”
杨安宁摇摇头:“没有必要了。我真的活的够久了,欠了那么多人命,我总是要还的。”
凌燃瞪大眼睛,问:“欠了人命?你欠了谁的命?”
杨安宁重新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双手握住茶杯,说:“其实不是我欠的,是我娘……我是他儿子,她欠的东西,我总是要还的。”
凌燃像被人狠狠打了一拳,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你怎么会这么想?”
杨安宁喝一口茶,眼神迷蒙,杨安宁说:“我以前不知道我爹和我娘做的事情,我知道的时候,那些事情的发生……已经不可避免了。爹和娘做错了,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该抛下自己的责任,尤其后来还害了那么多人命……我娘的职责我已经还回去了,可那些人命我却没有办法还,大概只能……以命抵命了吧……”
凌燃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他说:“所以你不想治病……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西苗教……因为……我?”
杨安宁没听清他的话,接着说:“我不恨他,如果我是他,可能也会想报复吧……如果他把事实告诉我,我可能也会愿意跟他去做血脉转移……”
凌燃的心里翻江倒海,他想过杨安宁不愿意医病的原因,他猜到这个原因肯定与自己有关。也许是如安宁说的那样,他活的太累;也许这只是个借口,安宁是被自己伤透了心,没了生的欲望。但是,凌燃万万没想到,安宁是为了还债。
“你是他儿子,她死了这债难道不该你来还吗?”
自己说的话,犹如惊雷般响彻耳边。
杨安宁的话还在继续,杨安宁说:“我只是有些怨,他不爱我,又何必来欺骗我的感情……毕竟,我从未对不起他……”
杨安宁阖上双眼,眼角的疲惫却轻而易举地显现出来。
凌燃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再一次体会到什么叫自作孽,不可活。
你遇上一个人,你对他犯了错,你以为错误可以弥补,可是来去到头终成空。你再怎么补救,错误犯了就是犯了,永远不能当做没犯过。
凌燃瞠目结舌,半天才回过神来。凌燃听着自己发出干涩而无力的声音:“这不是你的错。你从来都没有错。”
杨安宁不再说话,似乎睡着了。
凌燃看了他一会,露出苦涩的笑容,将他揽进怀里。
终是因为自己。安宁所受的苦,都是因为自己。
44.
杨安宁不是圣人。
如果是十二年前,在他二十三岁的时候知道了他爹娘的事情,他是绝对不会用自己的命去赔的。他可能答应去做血脉转移,但他必定会想方设法让自己活下来,之后他不会再让自己和魔教有任何牵连——毕竟这是他爹娘犯的错,有些必须要还的,他会还,但若要求的再多些,他便做不到了,他也不想去做。
可现在的杨安宁已经不是那时的杨安宁。
他病了。
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他的生命在慢慢流逝,他千万次地问自己,为什么自己要遭受这样的对待。他想不通,他不知道答案,他只能从别人身上寻找。最后,他只能想到凌燃说的——这是他欠的债,所以他得到了这样的惩罚。他不知道这个理由是对是错,可只有这个理由能解释他的遭遇,也只有这个理由能让他面对凌燃的欺骗和背叛。一次次的自我拷问,杨安宁把这个想法深深印到自己骨子里。即使后来离开了地牢,逃出十万大山,这个念头仍深入骨髓,无法磨灭。杨安宁对柳三折和凌燃说的话都是认真的,他是真的认为自己早该死了。
杨安宁并不是软弱的人,可他也不是铁骨铜皮,他的心始终都是肉做的。没有人能够一边感受死亡的降临,一边面对爱人的背叛,肉体与感情的双重折磨,加上地牢里逼仄压抑的坏境,生生逼垮了杨安宁。
杨安宁有时会觉得,现在活下来的只是一个躯壳,他的精神他的灵魂早就埋在十万大山中了。就像人偶师操纵一个人偶,他不会关心人偶是否生病是否受伤,即使偶尔对人偶进行修补,也只是继续赚钱的需要。杨安宁不关心自己的身体是否已经病入膏肓,之前他会调养,也只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履行自己的责任,管好折柳山庄。
无论表现的多么正常,杨安宁始终都是患了疯病的病人。
张谦说的没错,是病总是祸,杨安宁的心病一直累积着得不到纾解,现在就算他有心调节,也完全无能无力了。
45.
杨安宁醒的时候天已经昏暗,他身上披着凌燃的外衫,靠在凌燃的怀里。
杨安宁挣开他的怀抱站起来。杨安宁一起身,凌燃的衣服便滑到地上。杨安宁弯腰想把衣服捡起来,没料到与凌燃对了个正脸。凌燃拉住他的手,把他拉坐在石椅上。杨安宁的手有几分凉。
凌燃看着他的眼睛,说:“安宁,你听我说。”
凌燃的眼中有血丝,自责与悔恨不必特意分辨就能在他脸上看出来。杨安宁想起睡着之前他们说的话,低下头说:“不必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