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辛、滕长青带一队城主府侍卫,跟我去城郊铁厂。”
滕长青严肃地问:“只带一队人马会不会太少?那些矿工人数不少,都有武器。”
沈轻泽平直的唇线勾出一道讥诮的弧度:“不必了。有我一人在,足矣。”
伯格低下头,以某种示弱的姿态,主动请求道:“大人既然不让我去他们谈判,那么让我回去安抚那些人心惶惶的民众们吧。这件事恐怕已经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了。”
“这是范弥洲的事,你抢来做什么?”沈轻泽睨他一眼,平静地道,“你跟我一起去。”
伯格不敢拒绝,喉结微微滑动一下,再次开口:“这是自然,不过先让我……”
沈轻泽有些不耐,径自打断他:“你什么都不用做,原地待命。”
伯格抿住嘴,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却从对方幽深的黑眸里读出一种洞察,伯格心下暗暗一惊,立刻低头不敢再看。
沈轻泽再次开口:“我是秘密回来的,此间只有你们五人知道,在我没有新的命令前,谁也不允许透露我回来这件事。你们就装作不知,各自做各自的事。”
伯格心里咯噔一下,隐隐有种不妙的预感,可在沈轻泽眼皮子底下,他无法传递出消息。
范弥洲会意,问:“您是否需要一身斗篷遮掩行踪?”
沈轻泽:“就拿颜醉常穿那种就行。好了,没有别的问题,就出发吧。”
※※※
一如范弥洲所言,流言蜚语在短短一天之内,淹没了这座小城。
不论古往今来,八卦永远是传扬的最快的,矿工和铁厂的冲突已经从“打上门”,进化到“双方互殴”,最后演变成“死伤无数”,什么乱七八糟的版本,都有人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就是目击者一样。
关于沈轻泽“侵吞矿场矿石中饱私囊,铁器铺日进斗金,损公肥私,主祭去了明珠城享受高官厚禄大发横财”等等的负面传闻,在有心人的刻意传播下,在小城里掀起了一阵狂风。
大多民众起初并不相信这些捕风捉影的黑料,毕竟沈轻泽破除永夜的英雄形象尚且历历在目,大家从心底里不愿意将他与那些贪婪奢靡的贵族们相提并论。
推波助澜的颜恩伯爵等人,也不是省油的灯。
他们发动了府上侍卫,贼喊捉贼,四处搜捕那些公开场合说沈轻泽坏话的家伙,当着民众的面,大张旗鼓抓人,种种欲盖弥彰,反而叫人不得不怀疑。
同时流传出来的,还有主祭上任当日的晚宴时,当着众多官员和贵族的面,夸下的海口。
称今年冬天,城里不会有人饿死,也不会有人冻死。
沈轻泽信誓旦旦的说辞,当时引来不少贵族的嘲笑。如今眼看冬日将至,主祭大人的承诺还是没影儿的事。
粮价一日日攀升,气温一日日降低,民众们嘴上不去责怪沈轻泽,心里却也免不了有些失望。
居住在城里的民众尚能勉强果腹,可城外那些小村子里的农民,一日三餐都已经改为两餐,甚至一餐,眼看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一时之间,小城风声鹤唳,负面传闻也越来越有鼻子有眼,大家对沈轻泽的信心已不知不觉发生了动摇。
长街上,沈轻泽带着三人和一队城主府侍卫策马疾驰而过,他们和肖蒙的巡查队同时出动,沈轻泽拉低了兜帽,特地走在队伍后方,全身被斗篷包裹,一行人马走得极快,出了城门,直奔铁厂而去。
※※※
城郊炼铁厂。
两扇铁栅栏门已经倒了一扇,少许铁条被撬得变了形,院内乱糟糟的打斗声传出老远。
矿工们原本只想仗着人多势众,找铁厂泄愤,讨要回属于自己那份酬劳,了不起打打架,拆拆机械,可是人的凶性一旦激发,很容易失去理智,满眼只剩下斗殴,把对方打趴下。
铁厂工人比谁都珍惜这份得来不易的日子,誓死保卫厂房,宁可自己挨上一棍子,也不愿意辛辛苦苦建设的铁厂毁于一旦。
双方在院中大打出手,且进且退,最后僵持在厂房门口,铁厂工人用自己的身躯组成厚厚的人墙,把气势汹汹的矿工死死挡在外面!
人群中央,李老爹被铜二银三两兄弟左右护持着,枯瘦的面容满是痛心,不断地高呼“住手”,可是他苍老的声音淹没在沸腾的嘶吼和谩骂声里,根本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混乱、无序、拥挤、乱战。
沈轻泽带人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幕。
他一马当前,在冲进人群前紧紧勒住缰绳,骏马前蹄高高扬起,引颈嘶鸣,沈轻泽一把掀翻斗篷,厉声大喝:“统统给我住手!”
技能:震慑,瞬间发动!
仿佛一场倾盆大雨兜头浇下,红了眼的工人们被淋了个透心凉,胶着的乱局倏忽被按下了暂停键,疯狂和怒火渐渐从大家脸上褪去,只剩下茫然、惧怕和惶恐。
——主祭大人回来了!
双方的气焰在霎时间发生了根本扭转,原本处于弱势的铁厂工人立刻有了底气,人群里爆发出激烈的欢呼,争相想要向他靠拢。
对面的矿工则被沉默笼罩,无不心虚地低下头,不敢与之相视。
理智回笼后,面对当权者,那股天然的畏惧登时占了上风,没有人敢挡在主祭大人面前,矿工们纷纷为其让开道路,手里沾了血的铁锹棍棒也默默放下来,谁也不敢造次。
沈轻泽高坐于马背,一言不发,冰冷的视线扫视全场。
他不发话,厂房门口气氛凝重,人们默默等待他的发落,大气不敢喘上一声。
矿工人多,手里拿的都是挖矿的工具,木质棍棒偏多,铁厂工人少,但是铁刀铁剑几乎人手一把,纵使不太会使,乱劈乱砍也足够吓唬人。
双方虽然都没有下死手,可刀剑无眼,浑身挂彩的伤者不在少数,满地都是凌乱的划痕,暗红血迹,还有散乱的货物。
四下里,入目一片狼藉。
滕长青绷着脸,催马上前:“大人,如何处置作乱者?”
听到滕长青的问话,矿工们每个人的神经都紧绷着,一旦自己被捉起来,投入大狱,就算不死也得脱层皮,想到家中老小妻儿,他们心头发冷,越发绝望。
他们也想不明白,怎么事情就发展到了这副田地?
沈轻泽冷冷道:“让你的人把守住工厂四处,没有我命令,不许放走一人。”
“是。”
鬼鬼祟祟藏在人群里旁观失态发展的监工,这下恨不得锤死自己,若非贪功,想亲眼见到厂房被砸,自己老早就脱身了。
下达封锁厂房命令后,沈轻泽的目光再次环视众人:“领头的,出来说话。”
他口吻平静,听不出喜怒,矿工们却越发惴惴。
铜二银三将李老爹搀扶出来,老人颤巍巍拄着拐杖,见到沈轻泽就要下拜,被后者一手扶住。
沈轻泽眉心微蹙:“您老没受伤吧?”
李老爹叹口气:“我没事,可是这次的事……唉,是我护厂不周,你交给我的东西,我没有保护好它,好多工匠受伤了……这些矿工也是可怜人,受了唆使,你不要苛责他们。”
李老爹从小在村里长大,最受不得贫苦的老实人受欺辱,他的嗓子在争吵中喊哑了,花白的头发也凌乱不堪,无论是生活艰难的矿工,还是分离保卫铁厂的工人,他都感同身受。
他握着沈轻泽的手,脸上松弛的皮肤布满褶皱,说到最后已是老泪纵横。
沈轻泽示意铜二银三将老人扶走,叫建设组的管事和矿工工头出来问话。
那矿工工头见到沈轻泽对李老爹和颜悦色,心里已经再也不抱任何希望。
他索性把心一横,手里的铁锹摔在地上,双膝跪倒,脊背却直直挺着不愿弯腰,梗着粗红的脖子:
“主祭大人!这次的事是我领头的,您要杀要剐,替铁厂工人报仇,就冲着我老钟来!但求您放过我的家人,还有这帮兄弟,他们也是走投无路,实在过不下去,才跟着我来的!”
见工头把责任一肩扛下,那群矿工们也群情激奋起来,大声嚷嚷着有事一起担!
“少废话!”沈轻泽眉头一皱,眼底流露出一丝不耐的神色。
双手虚压,等他们安静下来,他才缓缓开口:“你们两个,现在各自回去统计双方的伤亡情况,如果有重伤的,马上送到我这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