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呼吸一滞,脸上竟有些发烫——
“再说了,我知道老师会手下留情的,”陆暄狡黠一笑,“他怎么舍得罚我呢。现在伍念之不敢闹了,长安也能放心去念书了。”
谢清终于忍不住笑道:“心思都用在算计这些事儿上,不学好。”
长安怔怔地站在原地,听着他们聊了些有的没的,直到谢清脚步声越来越近,他才慌忙绕至墙后,偷偷看着谢清把门关好,叹了口气,半是笑、半是愁地离开将军府,才敢溜出来。
他本想敲门,却看见陆暄屋子里的灯忽地灭了。
长安悻悻地回到自己卧房,把那瓶药又藏在了木盒之中。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地流逝,在国子监,也没什么人再敢对这个身份特殊的“将军义子”有什么动作。长安清晨早起,夜晚挑灯,每日都如饥似渴地读书,在谢文襄的指点下进步飞快。陆暄依旧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课,把字帖的纸折成小人的形状,或者团成一团,趁着下课砸到谢清和长安的脚边,或者正中哪个人的后脑勺。
谢清早就习惯了这种低级恶作剧,却很配合地露出惊吓或气恼的神情。长安只是笑着,他从未觉得人世间如此值得留恋,恨不得过的慢一点、再慢一点。
长安个子长得很快,到了冬天,他去年的衣物袖子都短了一截。陆暄便怂恿着他去试谢清的衣服。
她和谢清坐在厅里,一个负责吃,一个负责剥瓜子——吃的人当然是陆暄。
“这个不好看,”陆暄摆摆手,“谢清适合这种月白色,长安你换一件,你穿亮一点的。”
长安乖乖“哦”了一声,重新回到里间,再走出来时换了件绾色的袍子,陆暄怔了怔,瓜子停在嘴边,愣是没送进去。
谢清赞道:“这件合适——看,晚舟都看呆了!”
这颜色容易显得俗气,到了长安身上,却把他那几分青涩遮住,衬的整个人稳重了不少。他五官长开了一些,已经略显日后的俊朗模样了。
“谁看呆了?”陆暄笑着反驳道,“我就是在想,小长安来府上都一年了,他去年这时候还是个小土娃呢,看看今天,要是上街转一圈,多少小姑娘得暗送秋波啊!”
长安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谢清道:“今年集市,长安就穿这件去吧,我差人改一改细节,给你送到府上。”
谢清所说的“集市”,是京城朱元街一年一度的盛会。腊月中旬,小贩们会自发地组织起来,摆上长长的、整整一条街的小摊,卖什么的都有,辛苦了一年的百姓也花钱花的乐呵。这种热闹的场合自是少不了陆暄,长安去年来陆府那会儿,集市刚结束不久,今年必不愿再错过,也是期待的打紧。
只是天不遂人愿,下第一场雪的时候,谢清病了。
陆暄三天两头往谢府跑,后面几日甚至都没回家。长安有些心慌,跟严岭说了一声,晚饭也没吃,牵了匹马,自己去了谢府。
他一进去便闻到一股清苦的药味,差点呛到。一众人在院子里忙忙碌碌,长安看见陆暄匆匆走进房间,又探出头对一个小丫鬟道:“再去换一盆水。”
长安刚要过去,却被一个急着拿药的小仆不小心撞了一下。
“对不住对不住!”他伸手抹了抹额头的汗珠,道过歉便跑远了。
长安环顾四周,终于看见了一个熟悉的面孔——谢府的管家万长庆。
万长庆一脸愁容,刚坐在石凳上打算歇歇,便见长安走来,又立即起身:“小公子怎么来了!”
长安道:“万伯,我来看看谢大哥——他怎么样了?”
万长庆叹了口气:“每年冬天都这样,高热不退,体虚畏寒,是生下来就带着的弱疾,开春才会好一些。也是,小公子去年才来京城,陆将军和大小姐也没告诉过你吧……哎。”
他眉间拧成化不开的一团,朝谢清的屋子看过去:“大小姐把将军府的药都带过来了,又请了自己认识的民间圣手,老天保佑,我们公子是多好的人呐……”
长安嘴笨,也不知如何安慰,只能跟着一起着急。
他又听见万长庆小声叹道:“这年年都要在鬼门关晃一圈儿,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长安心里发堵,杵在院子里,也只能当一个布景。为了不打扰谢府众人,他便与万长庆道了别。
谢清是教他最多的人,是师长之外,第一个为他引路的人——有时候,老师给不了的答案,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如同亲兄长般的谢清却能为他解惑。长安一度想成为他,想如他一般博学、通达,曾羡慕他能在陆暄十多年的岁月中占据不可替代的位置。
他从没想过谢清不为人知的痛苦。走出谢府的大门,长安看着自己的双手,心里再一次升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第31章 晚舟归澜(四)
这晚长安正在屋里练字,突然被陆暄一阵敲门和吆喝声叫出来:“小长安!集市最后一天,快,收拾下,咱们放花灯去!”
长安手一抖,墨渍便晕开一团,他“啧”了一声,也来不及再管。推开门,竟见到谢清站在陆暄身后,脸色有些苍白,却微微笑着看向自己。谢清穿的很厚实,那层毛领子把他衬的愈加俊秀,他手里捧着一个暖炉,轻声细语道:“躺了好几天,我也想出去走走。”
长安喜不自胜,麻利地披了件外衣,便与两人一齐上了街。
朱元街被装饰的流光溢彩,小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陆暄轻车熟路地带着他们绕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很快就来到晏河边。
“买这家,”陆暄得意地指给长安看,“他们的花灯做的特别结实,样式还新鲜。”
小贩显然对这客人有些印象,语气更热情了:“几位随便看,随便挑!好了叫我一声,我拿纸笔过来。”
长安没在中原放过花灯,不由得好奇:“拿纸笔做什么?”
“写愿望啊,”陆暄头也不抬,她已经选好了灯,刷刷几下,歪七扭八的大字便填满了一张纸,“传说花灯会漂到神仙居住的地方,他们看见了,就会帮我们实现的。”
陆暄写好,看见长安愣愣地思考着“神仙”住哪儿,哈哈大笑:“这你也信?就是图个乐子!”
一旁的谢清仔仔细细地写好,把纸折了几下,小心地放在花灯里,一瞥就看见了陆暄那几个大字,不由得笑道:“你这愿望都被看到了,会不灵的。”
陆暄毫不在意:“那怎么样,我就是要让你们都知道我的愿望!”
少女神采飞扬,一手搭在谢清肩上,一手搂过长安:“我们三个要一直在一起,每年,每年都一起放花灯!”
谢清摇着头笑了,长安方才被搂过去,整个人瞬间升温,慌忙低下头。
他提笔再三斟酌,眼见着陆暄被别处的小商贩吸引了,才迅速落笔,做贼似的把纸揉成一团塞在花灯里。
三人付了钱,一齐走到河边,轻轻扬手放灯。长安站起来,极目望去,河面涟漪浮动,亮光如繁星坠落,千百盏花灯载着人们的期许,飘曳往远方游去。
长安心里升起一股轻柔的旖旎,与花灯一起,飘向未知的未来。
陆暄突然一吸鼻子,道:“好香!”
她回头一看,不远处有一个卖糕点的小摊,眼睛一亮,便跑了过去。谢清注视着她,眼里是藏不住的温柔。
长安与谢清并肩坐在河岸,他踌躇片刻,欲言又止。反倒是谢清先开口:“长安想问我什么?”
长安偏过头,因为心事被戳穿有些羞赧:“谢大哥……写了什么愿望?”
谢清笑了。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长安这等拙劣的掩饰,又怎么瞒得过。三人相处了这么久,即便长安有着与年龄不相配的成熟,在谢清面前,还是个不知人间滋味的孩童。
谢清看着远方,花灯映在他那双深如潭水的眸子里:“我啊……我写了,愿晚舟一生顺遂,无忧无惧。”
长安心里一酸,几乎是脱口而出:“谢大哥喜欢她吗?”
谢清没说话,算是默认了。
长安低低地“哦”了一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是个多余的人,他闯入了陆暄原来的生活,他……他不应该在这儿……
可此时的长安到底是少年心性,嫉妒的火苗愈燃愈烈,窜上心头。他声音发苦地问道:“你会娶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