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暄吃的实在无聊,便叨叨起来:“哎,你这捺不对,不是这么顿笔的……”
长安一愣,不知哪儿错了。
陆暄轻巧地跳下来,右手还举着一颗樱桃,便不假思索,行云流水地塞到了长安嘴里。
长安“唔”了一声,后知后觉,呆在原地——方才陆暄的手指碰到了他的嘴唇,他整个人一激灵,没控制住笔,在纸上留下了一团墨渍。
陆暄视若无睹——反正她自己的功课经常这儿一团黑,那儿一团黑。她绕至长安身后,十分自然地握起他的手,把“长”的最后一笔写完,笑道:“自己名字都写不好,啊?”
长安呆成木鸡,早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了,任凭陆暄摆布,写完了那句“山长水阔知何处”。
不论山长水阔,他心里暗想,自己似乎在将军府的一方天地,渐渐扎下根了。
第27章 不知所起
来京数月,长安已经摸清了陆暄的脾气。
此人能多睡一刻绝不早起,能跑出去玩就绝不在府上呆着。听将军府的人说,连天子都对这个丫头十分喜爱,许她在国子监读书,而她的老师、闻名朝野的大儒谢文襄,近来因私事回乡,整个国子监便没了能管住陆阎王的人。所以长安早晨去文心堂的时候,陆暄的门还关着,长安放学了,陆暄也刚好从街上逛回来。
但她每次回家,总会给长安带些小玩意儿,无论是寻常还是新鲜,这份心意都是他以前从不敢奢望的。陆暄送完就忘,长安则是不动声色地一一存起来,几个月后,除了吃的都进了肚子,那些竹蜻蜓、剑穗、外族才用的虎皮小刀……居然填满了床下的一个木箱。
长安终于一点点看穿了陆暄真假掺半、哄小孩儿似的话——她嫌弃他字丑,可长安练了几个月才明白,陆暄的字也没好到哪儿去,跟文心堂的老师或是谢文襄留下的字帖一比,简直是猫抓狗爬。
但那柄剑真是舞的漂亮。午后的院子里,长安时常坐在亭子中,看着陆暄脚尖轻点,便盈盈跃起,发力却是稳准狠兼备,如龙潜深潭,凤冲九霄,末了,还炫耀似的朝他眨眨眼。长安只得配合地鼓掌,心里同时升起一种较劲儿的欲望,随即暗下决心,明日要起的更早,以勤补拙。
他觉得自己寄人篱下,虽然这种感觉在一点点淡去,但多年飘零的阴影太过浓重,及早地冷却了那点孩子气。
可进步太快有时候也不是好事儿。
文心堂的老师惊讶地发现,这个求学不久的少年居然已经完成了汉人的启蒙课,写字也开始像模像样,他不知道长安闻鸡起舞,一日不辍,把陆暄平时束之高阁囤灰用的书都翻了个遍,不管懂不懂,都如饥似渴地啃着,就差头悬梁锥刺股了。
陆暄也不知道,直到有一日,她偶尔经过亭子,又见到长安一笔一划地练字,十分手欠地去捏人家的脸。长安脸上猛地一热,“嗖”地站起来,手一抖——那刚蘸好的墨汁不偏不倚洒到了她手里的书卷上。
“对,对不起……”长安忙把笔放下,小心翼翼地道歉。
少年身形已经拔高了一些,将军府的伙食虽称不上山珍海味,却比他在边陲所得好的多。长安初入府上带来的那点羸弱感已然消失不见,加之人靠衣装,穿的讲究了,竟真的有了点中原公子的味道。
陆暄本来就理亏,本想摆摆手算了,但她突然看见长安正在临的字——
居然比她的还好看点!
陆暄先是在心里赞叹了一番,接着一低头,看到了自己匆匆胡写的帖子……
她的脸皮瞬间厚成一堵墙,眼尾一扬,语气里有些气恼,生动地诠释了什么叫倒打一耙。
“这都弄脏了,”陆暄道,“我马上要带过去给老师的。”
长安尴尬地低下头,再次道歉:“对不起……”
他这模样像只淋了雨的猫咪,怪惹人怜的,陆暄凭着仅存的一点良心,没接着逗下去,干脆道:“那你帮我重写吧。”
长安:“啊?”
陆暄:“不行吗?你明日给文心堂的帖子早就写好了,现在这个又没人查,你先把我的写了。”
长安回味了一下这个没什么水平的强买强卖,恍然大悟,忍不住笑了一声。他看着陆暄继续装模作样,竟觉得有些可爱。
“好,我帮姐姐写。”长安接过书卷,铺上一张新纸,似有若无地弯了弯嘴角,誊抄起来。
陆暄尝到了甜头,最后那点良心也灰飞烟灭了。从此长安代写成为常事,两人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数月又过,陆暄竟发觉长安已经不仅限于誊写,还改正了她行文的别字错句!
“这孩子该不是文曲星下凡吧?”陆暄对着越来越工整的字叹道,“他才学了多久,我面子往哪儿搁啊!”
话虽如此,偷懒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陆暄随即自我安慰道:“人家长安也不是没读过书,只不过没读过太多汉人的书,触类旁通,举一反三,哈哈哈。”
长安在不远处,虽然听不见陆暄在自言自语些什么,却看得清她脸上有些惊讶的表情,感到一阵畅快,脚步都轻盈了许多,带着前几日借回来读的书去了文心堂。
这条路他从寒冬走到初秋,四季之景皆存于心,白雪红叶,各有滋味。长安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边在心里盘算今日借什么书回来。可他走到拐角处,步子却忽地一停,眼中防备之意顿生。
街角站着几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为首的一个穿金戴银,一看便是富贵出身。他身后的几人似是小跟班,簇拥着那小少爷,脸上皆是不怀好意的笑容。
“哟,这不是长安吗,”那人一捋扇柄,“啪”地打在墙上,“昨天跟你说的事儿,没忘吧?”
长安皱起眉头,嫌脏似地挪开了一步,想绕过去,却被三个人围了上来。
“郁爷问你话呢!”一人恶狠狠地剜了他一眼,“蛮族的小野种,也配在京城大摇大摆!”
长安憋着闷气,忍了忍没发作。他不想给陆家惹事,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这些文心堂的同门却愈加猖狂,从课堂上的捉弄,到偷窃、毁坏他的字帖,直至看准了他在将军府吃穿用度都比普通布衣讲究,便当街打劫。当然,长安是以将军府下仆役之子的身份示人,否则迎接他的便不是欺凌,而是同样令人头疼的谄媚了。
此前他因为入学晚、识字少成为笑柄,这么久过去,频频得到老师赏识的长安再也不会给这群欺软怕硬的少年垫底了,他也因此承受了更多的恶意。
长安垂眸不语,只想尽快离开,可这几个人把圈子越缩越小,紧接着,其中一人一拳打过来,根本不知道收力,若长安没躲过去,当下就会见血。
这番躲闪激怒了被称为“郁哥”的小头领 ,他恶狠狠地喊了声“打”,长安忙护着头部,接着便感觉噼里啪啦的拳脚砸在后背,他本就想着宁人息事,加之寡不敌众,身体上的疼痛愈加强烈。
太狼狈了,长安苦笑。他太珍惜来之不易的机会,陆炀离京,他也不愿退出文心堂,拂了将军的面子,又不愿麻烦严伯重新帮忙找师父。
“野种!杂种!”少年一边打,一边骂。他也不知道长安有什么错,可高高在上的感觉便足够让人迷失,好像他父辈祖辈都是中原汉人,是多了不起的一件事。
就在他蓄力准备再砸一拳时,突然被一股力量拎起衣领,身后的人以迅雷之势将他的手臂别过来,只听“咔”的一声响,一阵剧痛袭来——他的胳膊被人一招拧脱臼了!
少年“嗷”一嗓子嚎的惊天地泣鬼神,泪眼婆娑地转过来,迎面撞上了一个和他差不多高的女孩。
“你们……”陆暄被怒火包围,咬着牙吐出几个字,“居然敢动他!”
半跪在地上的长安瞳孔一缩,只见陆暄招呼也不打,毫不留情地飞速出手,一个摔技使出,站在长安身侧的人瞬间脸朝下砸在了地上,一颗门牙应声脱落,滚出好远。
长安惊喊:“姐姐!”
他踉跄爬起来的片刻,陆暄已经前后解决了两人,一个碰破了鼻子,另一个前胸被踹了一脚,直直地躺在地上,爬了几次都没起来。
长安一把抓住陆暄的胳膊,叫道:“不要!”
他突然一怔,陆暄的手竟在微微颤抖,她那秀丽的眉眼中戾气横生,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