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一天我到家,突然发现家里被翻得一团乱。茶几翻倒了,玻璃碎了一地,连我爸墙上挂的山水画都被扯烂了,横七竖八扑在地上。”
“我以为是家里进了贼,就顺手抄着门口的扫帚小心查看去了。”
“但我还没走到一半,就听见身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响动。我一回头,就看见我妈正披着床单躲在两个沙发的夹角里瑟瑟发抖,嘴里还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叽里咕噜些什么。”
“我没想那么多,径直就走了过去。”
“我不知道她看没看见我,知不知道我是谁,但她肯定看见了我手里的扫帚棍,而且知道这东西打起人来会很疼。”
“于是她朝着我猛扑了过来,这时候我才看见她手里正亮着一把刀。”
“她叫的可能是‘我杀了你’,也有可能是‘去死’,具体是什么我记不清了,只知道自己真的被捅了,而且有什么东西正随着她拔刀的过程一起涌出来。”
“于是我反抗了。”
“她尖叫着被我拧住双臂按在了地上,腿还不停乱蹬。但她实在太瘦弱了,翻不起一丝波澜。我拿刀割向了她的手腕,她立刻就吓得晕了过去。”
“我打了120,跟着她一起被送进了急诊室。平静地告诉医生她有精神病,这是她自残的,最好的证据就是我身上的刀伤。”
“后来她被救活了,却再也好不了了。我爸觉得有一个神经病妻子很丢脸,终于跟她离了婚。”
“签协议书的时候她很抗拒,但有什么用?我爸想离,用点财产诱惑了她,她就乖乖签字了,殊不知这笔钱连给她治病都不够。”
“我自然跟了我爸。”
“虽然两边没一个好东西,但我又何尝不是呢?”
“现在我每次回忆,都觉得自己当时可能是真的想杀了她。”
“就差一点,我离命案就差一点,还是弑母的大罪。”
“其实仔细想想,他们都挺不容易,也挺可怜的。说到底不过都是想在生活的泥潭里混得好那么一些些,为什么最后都只落得了这样的下场呢?我想我大概也会是这样吧。”
“这之后,我就不想读书了,因为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义。”
“我是一个神经病的儿子,是一个拜金者的儿子,是一个酗酒者的儿子,是一个家暴者的儿子,是一个捅了自己母亲的恶人。”
“我逃了一年学,终日混迹在大街小巷。我打人,也被打,我报复,也被报复。”
“我反复思考着,自己是不是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潜移默化地向着他们趋近了。”
“但这是我想要的结果吗?我又是在为谁而活?”
“我真的不知道。”
“杜彧,其实……”他撇过头去,“我追你,但我从没指望能爱上你,我的成长环境告诉我,我早已失去了这个本领。”
“我跟你表白,是真的。但我不知道,我很害怕,我怕我只是贪恋你一时的温暖。”
“毫无疑问,我性格是缺失的,我不懂爱是什么,大概也不会爱。但我还是存有私心,不想让你也认为爱是一种不过如此的东西。”
“还有你知道吗……”
他突然停下了,似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重新拥有了开口的勇气。
“精神分裂,是会遗传的。”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这是我今天在疗养院才想起来的事情。”
“那一瞬间,我突然像掉进了万丈冰窟,我看着齐红霞疯癫的神态,第一次害怕得全身发颤。”
“如果有一天,我变成了这样……万一我也拿刀对着你,万一我伤害了你,那我还有什么资格活着?我简直想都不敢想。”
“说句不怕你笑话的,其实我以前,对这些都挺无所谓的。觉得顺其自然就好,只要我活着不累,怎样都行。”
“但现在,我怕了。”
“我怕我太自私,我怕我太冲动,我怕我是个疯子。”
“我是第一次如此憎恨这样的自己。”
“你跟着我,是出于感情和信任,但万一我哪天辜负了你,那我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万一无法挽回,到底又该怎么办?”
“我可是对自己生母都敢动手的人啊……”
“我实在是太怕了……”
他气息颤浮了。
“但我没你那么高尚,为了他人牺牲自己这种事……我真的做不到。这也是让我害怕的一点,因为我根本什么都做不到。”
“特别是对你。”
“你就像是我的毒品,我本来对你抱有的只是浅尝辄止的态度,坚信着自己随时可以抽离。但试着试着,却发现那完全是我异想天开了,我根本不能戒不会戒也戒不掉你。”
“而且跟你在一起的时间越久,我就会越离不开你,也就越来越担心上瘾。”
“我没有体会过这种感觉。”
“我明明想珍惜你,想保护你,想让你快乐,想竭尽所能倾尽所有地对你好。却又怕自己连正常人应有的那份安全感都给不了你,我自己都怕。”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两种对立的观点不停冲撞着,而我却连一星半点的解决办法都理不出来。”
“所以我想了很久,还是决定先试着疏远你。”
“但你来了,你却来了,所以我才说你是真的真的不该来的。”
“因为你一来,我就发现自己的自制力竟是如此不堪一击形同虚设,不论多少理智牵着,都能在瞬间土崩瓦解。”
“我他妈的根本就不可能疏远你。只要看见你,我就抑制不住想要拥有你的冲动。”
“是,我承认,我就是个窝囊废物,是社会上的渣滓。但要疏远你?我他妈是真的做不到!”
拳头猛力地砸向桌台,发出了巨大而沉重的闷响。他的胸膛快速起伏着,久久才平息下来。
“这样吧,这样。”凶兽收敛了自己的獠牙,尽力使语气听上去和善而亲切,“既然话都说开了,我们还是最后再来试一次吧。毕竟你原来不知情,没有选择权,不能怪你。”
“但现在,趁我还理智,赶紧逃,我绝对不去追你。”
他僵直地拉过沙发上一条凌乱的毛毯,挣扎着把自己捆了进去。
“不然我怕,你以后就不会再有机会了。”
灯光把他向里侧躺的身躯打下一片阴影,他静静呼吸,等待着审判的降临。
杜彧在他身边坐着,似乎是在思考。
但他思考得越久,他就越煎熬,那份不该奢求的渴望就越来越膨胀,想要压缩回去也就越来越艰难。
一分钟后,沙发一震,那种被盯注的感觉消失了。
杜彧离开了。
他关上门走了。
门锁咬合的声音是如此之大,搅紧捏碎的仿佛是陆寅柯早已萎缩的心脏。
他不能接受,一动不动地又等了几秒,却发现对方是真走了,空荡的房屋里只剩了春晚的喧闹。
他倏地从沙发上坐起身,慌乱地摸向了旁边那处残剩的余温。他挤压着那块凹陷,死抵着不让他形变回去,似乎这样就能留下杜彧来过的证明。
不能追,不能追,不能追,不能追。
这是为了他好。
这是为了他好……
他深吸一口气,狠戾地逼迫自己瞪向投影打出来的春晚。
他们为什么笑得那么开心?
是在嘲笑他吗?
连他们都要嘲笑他吗?
杜彧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走了?
原来他对自己的喜欢就只到这种程度吗?!
难道他是怕了?
他为什么要怕他?
他怎么能真的怕他?!
这世上别人怎么想他都无所谓,只有杜彧不可以啊!
他妈的,他到底为什么要嘴欠,说这么多有的没的?!
多骗一会儿不好吗?
不好吗?
不好吗?
不好吗?
他啃起了自己的指甲。
应该已经到楼下了吧?应该已经出小区了吧?应该已经搭上车走了吧?
他应该已经追不上了吧?
他肯定追不上了。
他终于手忙脚乱地匆匆扯下毛毯,踉跄了一下,义无反顾地快步追了出去。
追不到就算了,能追到……
能追到就……
就看着他离开。
他用力拉开防盗门就要冲向楼梯,前脚已经跨出去了,却迎面就撞见黑暗中一个模糊的身影正插兜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