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7)

作者:同消古 阅读记录 TXT下载

待醒来,严阙发现自己不仅换了姿势,手里还多了束狄花,抬头正要问严华,却见他剑眉星目凝视着不远处,严阙也寻迹望去,不觉气息一滞。

冷峻苍山中,一座石窟,拔地而起。

群佛归位,力士守窟。

或圆融或狰狞,或双耳长垂或袈裟坠地。俄而,一道朝阳刺破云脚,如银瓶炸裂,光迸了进来。

严阙去过不少名寺古刹,自己虽不修佛,但一直秉承敬畏的心态,如眼前壮烈如涛、气势如虹的震撼,还是第一次。

“我随军过洛阳时,亲眼见龙门,虽连年香火不断,然武宗灭佛伊始,满目疮痍,”严华别过眼来看着她徐徐地说,“我便命匠人凿了眼前千佛窟,假龙首塬的平坦,虎跳崖加持,薄仿一二,残延孝文之志。”

似是错觉,严阙忽然觉得此时皇兄的神情与那庐舍大佛的竟有几分相似了,她吸着鼻子道:“皇兄这是要流芳百世呀。”

严华却纨绔一哼,眉目又跳脱得如青葱少年:“流芳百世有什么稀罕,”他定了定又道,“我要这现世安宁。”

严阙促狭地眨起眼来,想到什么,忽然托着下颚有模有样地端详:“干的不错嘛,怕是大周最好的匠人都要汗颜了,皇兄才能果不输陈叔宝。”

自然是违心的揶揄。

严华抱臂轻轻往岩壁上一靠,挑眉看她:“我是陈后主,你是那张丽华么?”

她面容微凝,逆光去看严华,那清俊的脸上没有丝毫局促,仿佛这个用典并无不妥,反倒是自己,是否太敏感?也是,是她先挑起话头的,贝齿轻轻咬住下唇,只转瞬,便昂首道:“你若敢做陈后主,我便是韩擒虎,兵临城下,逼你励精图治!”

严华看她一身正气、矜傲郑重的小脸儿,揉着她头失笑道:“志气不小。”严阙只将头偏过,不言不语地负气往前走,未走几步,严华已迈着大步与她并肩。

越到深处越暗,二人都静了下来,他不再调笑,伸手向庐舍那大佛底座探去,不几时,拖出个精雕细刻的黑木匣来,严阙诧异:“这是什么?”目光移过去,却先看到严华手面的岩渣和青筋。

“打开看看吧,”他说着,铜锁扣已“啪”地一声打开了。

泛黄的宣纸上清晰可见是严华的字迹,落拓不羁中又有难得的规整,严阙辨了辨,很快扬起细眉:“怎么是我的生辰?”

她瓮声瓮气到的,严华那双总也透着隐晦的眼定在她的轮廓上:“刚才没说完,这座石窟是以你名凿建,往后每有一个百姓来祈愿进香,便有一份保佑护你安康。”

严阙一时语塞,组织不出语言,方才还气他口不择言,眼下开始气自己,略思索了下日子道:“这是皇兄送我的生辰礼吗?”

声音已经软下来,像小猫。

“这边,”严华没有答她的话,半明半暗里捉了她的手向石柱摸索,不似大理石冰凉,也没那么光滑,仿佛通过粗糙的表面触及得这座山的年轮。

一圈又一圈的凹凸,触碰之下不像任何一种文字,却神圣莫名,他解释,“是梵文,佑得是众生。”

想也知道她此刻正不解地盯着自己,他低头视着她笑:“你也是众生呀。”

两年前他在洛阳初见那片浩大工程,回营便下了决心,集工匠、访名师、绘图纸,如今仍仅成雏形,二人在窟里兜兜转转,不知天日,出来时日头将近隐没,竟是度了几个时辰。

糟糕的是,下雨了,一时半会儿回不去。

“皇兄我们怎么办?”严华默了默,轻轻颔首道:“回窟里等我,我去找些吃的和柴火。”说着,已经越走越远。

火生起来,周围暖融融的,外面的雨淅淅沥沥,里面则另是一番光景,柴燃得噼里啪啦作响,严阙且抱着烤熟的野鸡大快朵颐。

严华找了块石头斜斜一靠,佩剑随意放在地上,压着她刚摘下的珠花,严阙清瘦的下巴此刻挂着油渍,笨拙又可笑,她眉毛一蹙,嗔道:“你看我做什么?”

严华邪邪地笑着:“菩萨看着呢。”

严阙顿时觉得手里的肉不香了,却还是嘴硬:“他老人家不会怪我。”锦帛横扫,严华却已用长剑挑着斗篷遮了几尊佛,再一探身,语有责备:“鞋履湿了不知道脱下来烤,恩?”

是方才踩了水洼,严阙大咧咧把脚伸到火前,却被突然坐过来的严华抢先抻了一把,修长的手指不仅擅于执笔研磨,褪去鞋袜也奇异地熟练。

她的脚袒露出来,像袒露在外的脖颈一样白皙,骤然接触空气,冷得一个机灵,下一刻便被严华的手掌覆盖,暖流倒延。

此间仅有火光,与殿堂楼宇相比,已是昏暗非常,那抹娇然的红晕迅速袭上她的双颊,依然清晰可见。

此情此景,那么熟悉。

严阙想把脚抽回,他却在跟她角力,嗓音低沉,听不出情绪:“我是你哥哥,怕什么?”

她恍恍惚惚的,越发迷离费解的双眸中,梦里的皇兄与眼前的融合又交错,那句“我是你哥哥”,说出来,使得一切都成为合理。

双足暖了,严华给她穿起鞋袜,扑朔的火苗丢进他眼里,灼得严阙发热发疼,严华认真的定在她清丽的面孔上,竟是再平淡不过的语气:“豆豆,如果,”严阙:“什么?”他却道:“没什么。”

二人当夜宿在了石窟里,和衣而卧,倒不觉得冷。

雨前半夜就停了,猿仍时不时啼上一声。

翌日清晨,严阙是在木鱼和唱经声中醒来的,换了新柴,但严华不在。

寻声过去,他的背影正与一个青年攀谈,二人见到她都朝这方向看来,严阙上前,严华为她介绍:“这位是惠日大师,给石窟出了不少意见。”

惠日从容施礼:“略出薄力,还是叫我惠日吧。”

严阙见他年纪轻,又一脸和善,便也不拘束:“大师把您叫老了,还是叫您先生吧,先生是代发修行吗?”

“尚未参透佛家真谛,”惠日看着她坦言,“五皇子功不止当下,我也多谢他给我这次机会,对了,我非本土人。”

严阙嘻嘻一笑:“我知道。”惠日疑惑看过来,她又道:“咱们宫门口见过,您忘啦?”惠日展颜:“当日多亏公主相助,怎会忘,吉士长丹听您这么说该很开心。”

“不敢当。”

严阙回想起来,那日马车内除却京兆尹确实还有一人在,都是遣周使,那么吉士长丹说得该是他了,遂未再问,恰时严华解马而来:“豆豆,咱们该回去了,惠日大师,一道走吧?”

“不了,”惠日道,“难得清静地。”狭长眉眼投来,停在严阙身上,似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开口:“公主与惠日是有缘人,有一言相劝。欲解前劫,需散今缘,欲续前缘,今生是劫,切记切记。”

严阙被绕懵了,惠日已经转了身朝洞窟走去,严阙想追上去请他详细说说,却被严华一把拉住:“走吧。”

她不情不愿地跟着走,严华扶她上马,自己跟着翻身上马,面无表情最后朝洞口深深地看了一眼,没再停留,打马而去。

一骑绝尘,白日行路,速度比来时要快,不及午时皇城已依稀可见。

从一架马车前经过,想是车里的人有吩咐,车夫乖觉避让,不与相争,待他们渐渐远去,车帘缓缓掀起,露出一张雍容华贵的女人的脸,朝他们的方向注视许久。

第8章

自元佑十四年出了神策行营闯宫那档事,外驾入宫变得更难了,戍卫暗恨无法将飞着的麻雀也打下来盘查。

但眼前车驾竟畅通无阻,守门只看了眼,遍痛快放行,好似习以为常。

入禁苑后,车内的人换作步行,两个小婢先跳下来,稍后主人才牵扶而出,未见其人,环佩先鸣,这女子不过十七八岁,通身穿戴却好生气派,不是明薇又有何人?

无极宫内,听了半晌,万贵妃才呢喃出声:“你莫不是看错了?”明薇心里稍稍不快,顾盼生姿地哂了哂:“怎会,姨母信我。”

万贵妃仍万分存疑,为难道:“即便如此,何不放任,待他兄妹真做出苟且不伦的行径,我且得利?”

明薇沉默,姨母果然老了,一味守着固有荣华,趑趄不前,但她们这样的人家,哪有资格疲敝?万家也好,严氏也罢,能有今日之成,哪个不是踩着皑皑白骨?而这些白骨的后人,时刻凝视如鬼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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