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哪里话,我倒我的水,怎么就算得准你们几时会来?”那人嬉皮笑脸地说,“李先生向来宽宏大量,定不会与我们计较,是不是?”
严阙道:“你知道先生平素对余城不薄。”
那人冷下脸来:“得了,这样的话以后不要再提,你们是早就计划好占领余城,之前的所为,不过装好人罢了。李先生,你也别怪我说话难听,你没有受过饿,挨过打,自然不能体会我们老百姓的如履薄冰。如今你手里有刀剑,想做什么就做便是,只是想让这全城老百姓接纳你,没那么便宜的。不说喽,睡觉去喽。”
说着一骨碌翻下墙去,严阙沉着脸看李息。
李息没说什么,撑着伞,走进雨幕。
严阙没有立刻跟去,周围雨声嘈杂,但她觉得李息周遭都是安静的,明明背脊笔直,无端觉得,他太累了。
直见他越走越远,走进无边寒冷的夜色,她才微微蹙眉,迈开了步伐。
另一方,陇西军马不停蹄赶到晋州城外,副将见首领停下了,驱马上前,直愣愣问道:“老大,什么时候打进去?”
“听闻这里有能人坐镇,不可轻举妄动。”
“…什么?”
看不出首领的神色,只听他含糊不清地骂了句荤话,而后道:“走,先去占别的城。”
这是一支不甚正规的军队,大部分成员是没地可种的农民,以及不知自何处来,到何处去的游勇。
拜老天所赐,他们虽然没有受过训练,但是过去数月,也没打过败仗,眼下士气高昂,就等着占领晋地,然后圈地为王了。
是以,当探信是小兵来禀说:“老大,韩城已经被人占领了!”还未引起这群人的忧患意识,为首者只是稍稍有些意外,便下令道:“无妨,去柳城。”
韩、柳本就相连,不大会儿功夫,人到了。
只见城门巍峨,圆月高挂,冷光下,把守的侍卫神情肃穆,长戟锃亮。
副手牛二怪道:“不对呀?先前消息不是说城主早就弃城而逃了吗?一定是假的!老大,看我戳穿他们阴谋,我请战!”
“战屁战!”首领道,“看不出来吗?!有人先我们一步把这里拿下了!”
“原来…如此…?”牛二还是不怎么相信,但是他不敢顶嘴,顿了顿,他忽然道,“对!还有个余城!咱去余城!”
这时立于马上的中年男子面颊开始发红,不是热的,是气的。
想他也曾手握千军万马,于江左风头无两,一招不慎,只能与这群草包为伍了。
韩、柳既已失手,不必想,也能推知,余城亦失。
只是,他没得选了,关陇回不去,总要辟一个山头自立,盘旋良久,还是决定铤而走险,去攻城墙最低矮的余城。
他顿了顿,道:“列队准备吧。”
攻坚战不比沙场较量,对人武艺的要求最低,看得是,如何在最快的时间,敲开人家的城门。
而民兵之中,多的是平素下地干活的糙汉,巧技没有,蛮劲儿还是在的,是以未显弱势。
待又经过一番奔波,终是抵达余城楼下了,这首领的魄力与判断力都属顶尖,当即号令魑魅魍魉放云梯爬墙。
“老大,不再看看?你不是说这城里有人吗?”
“不了,直接攻,出其不备。”浓雾薄月,他的浓髯愈发抖擞。
“好嘞!”同样手段,他们以往用过,还未曾失手。
然而半刻后,他们没有等到好消息,却是一阵不辨口音的哀嚎。
“不好了老大!城里人有防备!兄弟们身上被浇了油,要是他们点火,可就不好了!”
首领霎时将眼睛呲圆:“快撤!”
“已经撤了,他们这就回来。”
“等等,”这时首领揪着小兵衣襟往前面一拉,就着那浸湿的痕迹一闻,“他妈的,你们被骗了!这是水,不是油!就分不出来吗?!”
严阙对着地面凝了一会儿,抬起头道:“好险,再晚到些就来不及了。”
她说完,李息冷冷的目光向下一扫,自云梯落地的民兵正紧张地逡巡后退,他微微打了个手势,埋伏的士兵得令,纷纷拉断绳子。
烟雨蒙蒙,是最佳的掩饰。
民兵脚下反转,应声跌进地陷里。
这方得信的关陇首领好一阵叫骂,却是马不停蹄地前去救人,来到以后,城楼上只有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睥睨,他顾不了许多,去看手下,这群人跌在地坑中,边叫喊边向上爬,然而泥水太滑了,人到半截又溜了下去,活像奋力扑腾的旱鸭子。
牛二目有恨色:“着了他们道了,别让我逮着。”
“住口吧,”首领却沉着面孔,半晌方继续道,“对方手下留情了,否则他们此时该在土里。”
......
他没有想到,余城的防守这般牢固,这与他事先得到的消息出入非常大。
然而这还不是令他犹豫的原因。
似是而非中,对方的手段出奇熟悉,难道是旧识?
牛二问:“老大,依你看,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首领这时不得不收起他那份傲慢与轻视,严肃对待起来,良久良久之后,他拢过牛二的肩,低声部署。
严阙久久未见对方撤军,也是意外,李息见罢,遂叫来随从吩咐,说得轻描淡写,然而没有一句废话。
不几时,弓|弩手列队墙头,一字排开,严阵以待。严阙道:“我们没有足够的弓|箭。”李息勾了勾唇,望着下方,不知从何得来的判断:“他们也没有。”
接下去,便是一场难挨的僵持。
彼此在试探虚实,且彼此都知道。
焉能不称殊死较量?
太阳出来了,雨也停了,然而城头双手持弓的人却仍然岿然不动,一如他们眼前的敌人。
严阙站在弓|弩手身后道:“各位辛苦了,坚持过去,余城便可解围。”
“姑娘哪里话,你没有把我们抛下回晋城去,是大恩,我们信你。”
…
最终,到底是关陇军先松懈了,有一人开始相信余城的强大,其余民兵,倏尔气衰。
如果此刻严阙向外眺望,便能见到敌军首领平生从未有过的黑面。
不是正规军,经受不住考验,自己先把自己吓死,他能怎么办。
虽然关陇一方还维持着进攻的动作,但是士气全无,这样的仗,打不胜。
“走吧。回家。”
首领像是只丢了羊群的牧羊人,低沉下达命令,却是再看一眼也嫌多,先勒转马头,自丛林下山。
严阙身旁的小兵洞察入微,缓缓放下弓|箭,没时间缓解双手的僵硬,开心道:“先生计策成了,咱们该换地方了。”
原来李息早在方才部署中下过第二道命令:
一旦敌人撤军,林中埋伏则倾巢而出。
严阙看李息,微微有些陌生,他不复温良,也不止于防守,相反,此刻的他如猛兽一般,伺机而动。
小兵追问:“届时先生要怎样?”
李息只道:“我要他们。”
小兵尚在费解,不知这位少言寡语的军师人物所指为何,可是严阙瞬间明白了李息的用意。
他要人,活着的,有战斗力的人,他要为北境塑造出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如此,屹立于饥渴的豪雄之中。
林中惊鸟,严阙提起剑对李息道:“我们去看看吧。”
那群人带着愤怒与挫败逃走,不至于失掉警惕心,实则是无法想象,李息可以在短时间内做到这样。
“先生,姑娘,人俘到了,在那骂街呢。”
严阙一怔,与李息对视过去,对方眼睛里也有震惊,这骂街的声音,也太熟悉了。
她拨开身前的荆棘,抄出条近道来,就见前方人声嘈杂,那群关陇兵被压制着,嘴里还不干不净:“你他妈毛长全了吗?敢这么对你爷爷!把你的脏脚拿开!”
严阙开口:“怎么了?”
但见叫骂者骤然一震,慢慢将头扭了过来,二人同时脱口而出。
“李衮?”
“小公主!”
说时迟,那时快,牛二趁人不备,冲破束缚,拾起地上的箭便朝这边射来。
“滚蛋!放下!”
但是已经晚了,他的箭直逼严阙门面,严阙震惊之余,也不知被谁环腰抱起,当落地时,自己分毫无恙,李息的手臂却鲜血淋漓,透过衣袖去看里面的血肉,触目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