殊不知,就在晋州城思虑唯恐不密的时候,那个被他们视作“占据压倒性优势”的一方,亦有所顾忌。
北府军销声匿迹两载,甚至在部分百姓心中,这个一度创造了大周无数峥嵘历史的铁骑已经随着飘摇的王朝深埋地底。
此时骤然现身,难免引起各方势力的觊觎,亦有违严华的初衷。
赵志明深信,暴露的时机仍未成熟。
“晋州虽远离中原,但我听说石城主的朋友,也就是他们的军师是来自京城,咱们出面是不是不太方便?”
他们不是第一次面对此类难题,若论往常,都是由徐匡凝在明处与人交涉,赵志明隐匿在侧,留神倾听,出谋划策全凭侍从中间递话。
显然,这一次没有理由特殊对待,是以严华听他这么说,只淡道:“还按老规矩办。”
双方对接诸项事宜,一并交由赵志明。他同意让石肃自己选择会面地点,这不仅是满满的诚意,亦是勇气。只一样,屋内必须设有屏风。
石肃也是胸怀坦荡的人,想一想这个条件可以接受,遂择了处明瓦酒楼,四通八达,视线也好。
按照约定,时日一到,严阙、李息、石肃一齐出现在楼外。
石肃仍是一贯着装,他本就属当地勋贵,服制配饰均乃上等,挑不出毛病。
严阙换上男装,白玉腰带紧紧一扎,说不出的英姿,连李息都看得一怔。偏偏体型纤细婀娜,令人一瞧便瞧出娇滴滴的女儿身,但如此,足以使不相熟的人无法将她与九公主联想在一起了。
倒是李息,一反常态,墨发高束,清俊的一张脸全被露出来,与往常比似是两个人,石肃诧异,觉得莫名熟悉,好像哪里见过,想了许久方忆起,那是父亲书房墙壁上常年挂着的一幅画,作画时崔胤尚未而立。
明明眉眼五官迥异,但那副处事不惊的泰然自若,可不一样?若大周未灭,多年之后,李息也能封相吧。
如此想着,石肃却道:“人已经在里面了,我们进去吧。”
酒楼是一早定下的,不仅客人,便是跑堂的也没有踪影。他们只需沿着整齐站立的卫兵,走至尽头,走到那间屋子。
房门悄然打开。
他们得以看见,房内静坐良久,耐心等候的人,严阙面上波澜不惊,心中却一诧,怎么,它的领袖竟是此人吗?
就见徐匡凝端坐于交椅之中,身披重甲,虽然面露微笑,仍无法掩盖眼中的杀气与锋芒。
这是适应杀戮之人。
络腮胡子此刻在他双颊绝无丝毫违和,严阙甚至觉得,他就该有这一脸胡须才对。
“将军如何称呼?”石肃开门见山。
徐匡凝爽朗地笑了两声:“我姓徐。”
“原来是徐将军,久仰。”李息道,三人入座。
听得对方在“久仰”二字加了重音,有意无意,徐匡凝思绪还是乱了片刻,又道:“徐某不善绕弯子,这次来,是想自晋州借道南下的,早就听闻石老城主热情好客,见识宏远,那么他的儿子也必非池中之物,若知我军南下平乱,求的是天下速速太平,定会欣然相助。”
好凌厉的话锋。
句句谦恭有礼,句句不容置疑。
但也幸在他立即将来意挑明,三人不必再费劲猜测,心里安定不少。
正在此时,屏风那头传来声极微弱的动静,似是茶盏碰撞的声音。徐匡凝一惊,用急剧的咳嗽来遮掩,慌乱之态却是泄了,与他正对面的石肃倒好说,仿佛并未发现哪里不妥。
然而他身旁的青年,目光如炬,不像很容易骗得过去的。
严阙将一切看在眼中,会心一笑,原来这将军也不是内秀之人,出主意的怕是在那扇屏风里。
但什么能知道,什么不能,她很清楚。
若无其事喝了口水,严阙平静出声:“晋州能从中得到什么利处?”
女子的声音,煞是好听。
然而就在下一瞬,茶盏落地,瓷器粉碎。
不知是不是错觉,严阙看到屏风那头骤然起身的人影,以及另一个,死死将他肩头按住的双手。
是因为她的言语而使得里面的人极为不满,亦或其他?她心头不解。
徐匡凝大囧,复又咳嗽起来,却哪里能压得过那么清晰、那么刺耳的响动。
第36章
在场都是聪明人, 无需道破,已察觉到异样。
在极短的一阵慌乱后, 徐匡凝好整以暇, 向身后呵斥:“怎么毛手毛脚的,还不快退下!”也许是他的话当即就起到作用, 如此终是安静下来。
他既有意做戏,岂好当场戳破?
在场人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 重新聚首在圆桌前, 接着之前的话题继续聊起来。
屏风后面,赵志明的双手还紧紧地嵌固在严华的双肩, 刻意压着嗓子:“方才那姑娘讲话我也听到了, 是与九公主神似, 但是九公主怎么可能在北境呢?殿下, 请以大局为重,您想一想,我们忍了这么久, 才打开今天的局面,不能前功尽弃啊!”顿了顿,他又补充:“或许公主就在赵都等着我们。”
正是因为这句话,严华终于冷静下来, 扶着椅子缓缓坐下, 有种说不出的孤独和落寞。
梦醒时,人向来如此。
赵志明擦了把冷汗,心里不是个滋味, 举眸又隔着屏风望了一眼,那头影影绰绰,虚晃模糊。
姑娘刚开口时,他也吓了一跳,这不就是九公主吗?然而继续听下去,才发现是有所不同的。
严阙的语气永远俏皮可爱,令人一听便忍不住想象她含笑的眉眼,眼前女子说话,同样轻柔温和,但是性格中好像多了一丝果断和不拖泥带水。
这是不同的人啊。
这个时候的严华显然也发现这微妙的异样,正因如此,双眸那乍现的火光彻底消失了,只笃笃地盯着屏风那头,不知在冥思什么。
模糊的眉眼,模糊的面容,一切都是朦朦的,但也有看得清的地方,譬如女子尖尖的下巴,小而挺的鼻子,以及每每说话时,轻启的薄唇。
严华好不容易静下来的心,又一次泛起涟漪,内心不觉缠绵,竟失神地伸手去触碰女子投在屏风上的细影,轻轻地、温柔地,勾勒起她的轮廓。
赵志明为之一惊,却没想阻拦。
换作平日,他定会提醒严华切莫失智,但一路走来,他也知道找着那个人不过是紧握不放的执念罢了,希望渺茫。如果严华愿意,那么等事情平息之后他来牵个红线,为殿下寻个寄托,也是可以的。
会面结束,简短寒暄过后,脚步渐行渐远了,屋子里骤然沉寂,静得可怕。
徐匡凝客客气气将人送出门外,才着急忙慌地往回跑,一进门,见屏风已经被人撤去,严华沉默坐在椅中,一言不发。
“将军,方才怎么了?是不是我哪句话说得不妥?”他问。
赵志明不动声色打着手势,徐匡凝一时看不懂,蹙起浓眉仔细分辨,这时候外面来了人,禀道:“有人要见将军。”
“让他候着。”赵志明道。
“可…”那人说,“她说她自华京来。”
闻言,严华脸色微变,起身走了出去。
赵志明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没有跟上,而是转身对徐匡凝说:“你跟将军去,什么事都当点心,我出去一趟。”
“明白,放心吧。”
言毕,赵志明一刻不敢耽搁地离开客栈,夕阳西下,他翻身上马,却是直奔晋州城门而去。
…
行营中,士卒早就围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盯着中间这女人:面色憔悴,衣衫褴褛,但底子是好的,想来原该养在深闺。
徐匡凝人未到声先到:“看什么看,都滚!”,士卒立刻作鸟兽散,却是带着好奇的一步三回头。
这时女子总也垂着的头方慢慢抬起,向这边望来,所有的自恃、不屑,在掠到徐匡凝身后那道倾长削瘦的身影后,顷刻被震惊、狂喜所取代。
她瞳孔骤然一缩,若不是有兵拦着,人早已扑了上去。
“殿下…是五殿下,您还…活着?!我是说…我是说,这真是太好了,您没死真是太好了!”
严华没有说话。
浅茶色的瞳底沉淀了些许费解,打量眼前的女人,半晌,才从她那被泥污毁了的脸上找回丁点回忆,是明薇。
眉峰一挑,他问:“你怎么在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