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佶心疼夫人,没让叫醒她,只让侍女陪着去看看楚璇。
进得房门,只见素帷虚掩,光影镀过窗棂,斑驳落于床榻上,照出了一席空凉。
榻上空空,房里也不见人,萧佶陡然心慌起来,忙奔了出去。
楚璇就在湖边站着。
渌水清澈,倒映出湖边的亭台轩阁,偶有和风拂过,漾起波漪,水粼粼荡开,把浮在湖面的脆枝落叶逐向远处。
看着这样幽远宁静的美景,不知怎地,她突然想起了从前的一件事。
那年她大约五岁,在王府里受了气,从角门偷跑出去,一路打听着去了楚府。
她那时就是个孩子,心性单纯,觉得在王府里遭人嫌不过是因为她不是亲生的,可她是有亲生父母的啊,她只要回到父母身边,就再也不用看人脸色了。
幸好,那是大理寺卿的府邸,好打听,没费多少周折就到了。
飞檐绣甍的宅邸前,大门洞开,一辆紫鬃马车停在门开,母亲正抱着才三岁的楚玥下车。
那时天已有些凉了,母亲把楚玥护得很仔细,绵兜帽几乎盖过了她大半张脸,兜帽边缘缀着雪白的茸茸狐毛,大约是总蹭在脸上,楚玥觉得很不舒服,伸出白胖软绵的手指去拂,母亲一低头看见,就笑了,那笑容里满是宠溺和怜爱,仿佛有星芒撒在眼睛里,明耀得刺目。
刺得楚璇再也迈不开腿。
她懵懵懂懂,也理顺不清什么更深刻的道理,只是觉得不该这样,连檐下的飞燕都知道,捉回来的虫儿要逐份儿分给窝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若是遗漏了哪个,小燕子就会饿死。
更何况是人呢。
人怎么能这么心大,对自己生出来的孩子就能安心放在旁人篱下,而连一点点心事都不去替她担?
如今,楚璇终于明白了,纵然天生血脉相连,可亲情得靠后天来修,修得来修不来就得看个人造化。
她无人可怨,母亲疼小妹妹没错,备受宠爱的小妹妹更没错,错就错在她命不好,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那一个。
低头望着汩汩流淌的碧湖水,楚璇攥紧了裙缎,闭上了眼。
只要一跃而入,这世间的种种便与她无关了。
她这么一跳,裹住她的不是冰冷的湖水,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三舅舅将她拦腰抱住,拖着她步步后退,他气息微喘,很是心疼又带了些许埋怨:“你以为你这是在报复谁?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伤心的都是疼你的人,旁人能试出什么?”
楚璇咬住下唇不语,眼泪扑簌簌落下来。
“璇儿,你就当让狗咬了一口,这天底下多得是披着人皮的畜生,畜生咬人一口人就不想活了,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命运越待你不公,你越不能低头认输,你得争口气好好活着,还要活得比谁都好,让那些欺负你的人高高仰视你,到了那一步,你就知道,人得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只有这样才能把苦和痛都甩在身后,好日子自然就会来了。”
萧佶轻抚住她的胳膊,声音温和却浑厚,仿若清晨沾染朝露的钟声,一下一下能撞进人的心里。
多年来,不管她经历了什么,她都记得那句话——“往前看,往前走,不能回头”,往昔没有她值得追忆的,那便快步奔向未来,总会有一片新天地在等着她。
醒来时天已经黑透了。
楚璇自床上坐起来,周遭黑漆漆的,倒是有零星的光束从绣帷缝隙里透进来。
她拂帷出去,萧逸正坐在案几后批奏疏,听到响动抬头看过来,把笔搁回砚上,笑道:“醒了?”
楚璇亦浅浅勾唇一笑,气色上佳,满身的轻松,仿佛白天经历的凝重都随着这一短暂梦寐而消失不见。
本来就是陈年旧事了,老搁在心里又有什么意思呢?三舅舅说得对,她这样的人生,就只有往前看,往前走这一条路,老执念于过去,除了矫情与自苦,还剩下什么?
萧逸将她拢进怀里,让她坐到自己的腿上,道:“刚才内直司送信,说你三舅舅递了帖子,想让你回去一趟——梁王出城巡慰京畿守军去了,不在王府里。”
楚璇歪头思忖,自打她入了宫,三舅舅往宫里递帖子的次数单手数得过来,即便是来,也是逢年逢节怕她门前冷清,宫里人编排她,故意领着家眷和一众仆婢热闹登门给她充场面。
像这样,递帖子请她回家,还是头一回。
她趴在萧逸肩上,呢喃:“三舅舅一定是有要紧事,我得回去。”
萧逸摸着她披散到腰的秀发,点头:“好。”顿了顿,又补充:“我派禁军跟着你,画月和霜月你也领着,当天去当天回来,别在王府住了。”
楚璇从他话中听出了些凝重紧绷的意味,略觉奇怪,自他怀里起身,却见萧逸勾唇微微一笑:“这几日政务稀疏,整日躲在殿里和你腻歪惯了,晚上要是不搂着你睡不着。”
楚璇拿额头顶了他一下,嗤道:“你就是不下流就睡不着。”
惹得萧逸将她扣在案几上一顿收拾,她连连告饶才算完。
第二日她回王府,见府内守卫依旧森严,可冷清了许多,便知萧逸没有诓她,外公应该就是不在府里。
萧佶拉着她好一顿开导:“我听说你母亲进宫了,料想是为二哥的事,怕你心里难过本想进宫看看你,可那头刚惹出这样的官司,咱们家里就接二连三地进宫,怕陛下多心,更怕……被他知道了从前的事,他会轻视你,便将你叫到家里。正巧你三舅母新做了些枣泥糕和樱桃酥,你走时带上。”
楚璇知他家中一切都好,并没有自己想的什么要紧事,便放下心。只是看着他们夫妇有些苍老的面容,想起将至的年关和远在宛州的雁迟,又觉怅然:“雁迟的事……我一直没有机会向三舅舅和舅母赔罪,都怪我……”
萧佶一听她提萧雁迟,当即冷下脸,斥道:“都是这小子自作自受!让他得些教训也好,省得过于无法无天,将来若是闯了大祸,也没人保他。”
他剜了一眼在旁掉泪的余氏,冲楚璇道:“这事没连累到你就是万幸。我就一句话,你专心顾你自己,梁王府与你而言不是正经娘家,事到临头也当不了你的靠山,你心里要有数,全副力气都用在自己身上,为自己打算,把日子过好了才是正经。”
楚璇知道这是肺腑之言,连连点头,只让三舅舅放心。
两人说了些话,萧佶亲自送楚璇出府,谁知拐进前院的抄手廊上,正碰上萧鸢。
萧鸢如今官司缠身,躲在家里避风头,是比从前低调了不少,可他心里压根却也没把这官司太当回事。
第一,他是戍边有功的悍将,是权倾朝野的梁王次子,不可能因为一个民女就对他有什么从重处置。
第二,人是自杀,又不是他杀的,外头那草民吆喝的偿命一说更是无稽之谈。
因此他也没当回事,该遛鸟遛鸟,该睡姨娘睡姨娘,日子过得好不滋润。
一见楚璇,这人还是从前那副求之不得的德行,黏黏腻腻地缠上来,笑道:“璇儿回来了,怎么也不说一声?”
楚璇懒散敷衍地瞥了他一眼,敛起袖子要走,却被他一闪身又拦住了。
“我好歹是你二舅舅,你瞧瞧你什么态度。这么的,你跟我去书房,我有话要跟你说。”
萧佶一把拉楚璇到身后,不屑地扫了萧鸢一眼,嗤道:“璇儿是疯了吗?跟你这号人去书房?”
“你怎么说话呢?”萧鸢掐腰,横眉怒道:“我算看出来了,你跟老大一个德行,爹不在,也懒得去装什么兄友弟恭了,哼,我跟你们说,我要说的事是跟宛州有关,跟萧雁迟和楚晏有关,你们爱去不去。”
楚璇和萧佶对视一眼,在各自眼中读出了担忧。
萧鸢的书房里很杂乱,典籍竹简散落在地上,案子中间铺了一张羊皮地图,楚璇打眼一看,一根紫毫笔正搁在宛州的位置,其中有个麦穗似的小图标,墨色比周围淡一些,应当是经常摩挲而致。
楚璇没来得及看更多,地图便被萧鸢收了起来,他边收边道:“父亲早想派人入宛州,那里地形崎岖,山谷众多,是暗中屯兵练兵的绝妙之所,我不想去,这差事就落你爹头上了……”他指了指楚璇,道:“可惜啊,你娘病了,你爹去不了,正好萧雁迟这时候出来作死,被抹了官职,还被逐出了长安,正好入宛征兵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