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宵禁,整条街衢皆陷入死寂,护卫刻意压低了声音,可字句清晰,断金凿玉一般,顺着夜风直往人的耳廓上撞,撞得人生疼。
楚璇心里明镜一样,这些话不单单是说给父亲听的,也是说给她听的。
父亲的九族,自然也是她的九族。
父亲犹死拽着她的手不肯放,可她却先一步将手抽出来了。
看着父亲落拓伤心的模样,她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最终还是故作轻快地一笑:“外面太冷了,我想回去了。父亲,虽未如所愿,但女儿今天很高兴,谢谢您。”
这世上总算是有一个人,愿为她遮风雨,抗强权,也曾经拼尽了全力要来救她。所以,她也要倾尽全力去保护自己的父亲,她不能让他死,不然,在这世上,她还剩下什么了……
最后的希望也落了空,她已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只能依照外公的吩咐,收拾收拾进宫。
萧逸赐了她丰厚的财帛添置妆箧,在内侍满脸喜气地抬进王府,封箱结绸之前,她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比起她落空的希望和渺然无依的下半生,这点东西算得了什么?再者说了,她从来没觉得这些东西是冲她给的,不过两边都是活在云端上的人,尊贵无比,哪怕背地里再剑拔弩张,明面儿上还是要讲究排场体面的。
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在不经意间把她的小舅舅往坏处揣测得太深,太深了……以至于后面费了很长的时间才渐渐扭转过来。
入宫那日是个晴朗的好天气,天空清碧如洗,有鸿雁高飞,伴着桂花纷落,细碎的花瓣飘转于连阙里的瑶台琼阁间,给这雍华奢丽的宫闱添了几缕馥郁的花香。
册封仪式十分繁琐冗长,以至于事后楚璇每每回想起那一天来,印象最深的都是那些刻板的礼制,却忽略了很多重要的事。
后来楚璇想起那天萧逸拉着她的手把她带进长秋殿时,曾跟她说过一句话。
秋日慵懒的午后,萧逸非要给楚璇在眼上蒙层红纱,握着她的手,小心翼翼地把不能视物的楚璇拉进殿中,让她站稳了,才把红纱揭掉。
殿中焚香,是出自西域真腊国的金颜香,香气清婉,略带酸意,随着袅袅烟雾辗转飘散于殿中,半遮半掩那些陈设着的器物。
碧绫纱轻垂,外面一层稍显厚重的绣帷被铜钩悬起,缀着鲜红崭新的璎珞穗子,外面是案几和绣榻,里面是妆台和玳瑁床,妆台上摆着几个描画精细的螺钿盒子,盒盖半开,露出里面的簪钗。描金的小瓷圆钵也被敞开了,里面是颜色红润富有光泽的胭脂膏。
不像是一座没有人住的寝殿,倒是充满了生活气息,既温馨又舒适,正安静立在这里等着它的主人归来。
那时的楚璇太过迟钝了,她只觉得一切看上去似乎还挺顺眼,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冰冷,却没有想到,要把边边角角都布置得这么贴合心意,需要耗费多少精力,需要多少耐心,需要多么的用心。
萧逸观察着她的神色,见这小美人唇角轻挑,觉得她应该是喜欢的,便舒了口气,将她细嫩白皙的小手搁在手心里,挚情至深地缓缓道:“璇儿,你看见了吧,这就是朕的家,以后这也是你的家了。”
楚璇睫羽低垂,轻轻点了点头。
她看上去那么温婉柔顺,那么美丽皎洁,如同玉雕的一般,可就是……太冷淡了。
萧逸的脸色略微黯然,但很快就扫尽阴霾,重又提起一抹明亮的笑颜,凝着她道:“走,朕再带你进去看看……”
尘光飞快流逝,转眼间天色垂暗,夕阳没入红尘,夜幕降临。
楚璇真正地开始紧张起来。
她被宫女带到了偏殿,沐浴,熏香,着妆,宫女给她换了夜间侍寝的衣裳,开始给她讲规矩。
“娘娘要替陛下宽衣解带,要柔顺些,第一夜身上难免会疼,可不能给陛下脸色瞧。就算陛下弄疼了您,您也得体贴圣意,婉转承欢。陛下正是年轻气盛,龙马精神,只一回恐怕不能尽兴,若想多来几回,您哪怕再难受也不能拒绝,得由着陛下,您是贵妃,梁王送您进宫就是让您来伺候陛下的……”
宫女是萧腾早就安排好的,他忖度着只要楚璇能在宫里站稳脚跟,能抓住小主人的心,日后必定是有大用处的。因此特意安排了这么个人,从旁指点着楚璇。
温柔乡,销人骨,只要能勾得这少年天子卧在美人怀里起不来,还愁日后不好对付么?
楚璇红着脸听完了,在宫女们的拥簇下回了内殿。
萧逸早等在那里了。
他换了身墨蓝的薄绸寝衣,正弯腰盯着鎏金烛台上的蜡烛看,还拿了楚璇的金钗拨弄着火苗。
听到身后密集的脚步声,他将金钗随手搁在案桌上回头,恍然怔住了。
楚璇穿了件月白锦抹胸长裙,外罩轻纱,那纱是用极细的丝线织出来的,织得很疏,薄到透光,这么穿着,连她右肩胛上的那颗红痣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薄衣包裹着她纤细窈窕的身躯,在腰腹微微收紧,越发显得腰肢痩软,不盈一握。
美人如玉,黛眉艳眸,胭脂点绛,秀唇饱满,犹如一朵沾染着露珠待采摘的花。
萧逸这么看着,只觉得有些燥热,喉咙不由得滚动了一下。
宫女们将楚璇送过来,便鞠礼告退,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沉默了好一会,萧逸闪动着满眼的惊艳,慢慢走近楚璇,握住她搁在身前的手,俯身在她额间落下一吻。
他的唇太烫,越发显得小美人额头冰凉,像在冰水里浸泡过,凉到让人心疼。萧逸只觉这股冰凉如同勾人魂魄的魔线,牵着他忍不住想再亲一亲。
把她拘进怀里,正想再尝尝滋味,他感觉到怀中小美人轻轻地瑟缩了一下。
极短极轻的一下,如羽纱掠过轻水,稍粗心些几乎就忽略了。明明她那么柔软,那么温顺地窝在他的怀里,任他揉捏抚摸,却在他将要亲到她的时候瑟缩。
萧逸的动作一滞,随即给了这种反应一个解释。
她紧张了,对,一定是紧张了,没有哪个姑娘在这样的时候不会紧张,绝对不会是因为她厌恶他。
她不可能厌恶他的。
这样想着,一吻还是落下了,随即他把怀中的楚璇推了出来,将手抚上了她的衣结。
是用十二股丝绦编出的合欢结,看上去极繁琐,可只要把中间垂下最长的那一根轻轻一拽,这结就开了。
那柔韧的丝绦在他手里捻了许久,他终于还是把手又缩了回来。
抬眸看向轩窗,茜纱纸上人影憧憧,值夜的宫女正守在外边。萧逸又把目光收回来,落在那垂眉敛目安静看地的楚璇身上,凑近她,低声道:“璇儿,咱们睡吧。”
他把楚璇抱起放在了床边,自己越过她爬到了床里侧,探身将床幔放下来,就这么下惠君子般守着心心念念的小美人要睡。
过了许久,流沙堆积满了大半更漏,萧逸终于认命地睁开眼,往边上挪了挪,侧身抱住了楚璇。
那安静卧着的小美人又瑟缩了一下。
萧逸忙把手松开,道:“我……朕没想……,就是想问问你,你从前在梁王府里闲暇时是如何消遣的?都喜欢玩什么?”
楚璇合着眼,声音酥软,慢慢道:“绣花,看书,剪瓶花……也没什么了。”
“唉,你的生活怎么听上去比朕的还无聊啊。”萧逸轻叹道:“本来朕以为自己活得已经很无聊了,想着你那要是有什么新奇的玩法儿,说出来咱们可以一起玩。”
楚璇依旧合着眼,闷闷道:“那不如您带我出宫,咱们去宫外玩捉迷藏。”
萧逸眼睛亮了亮,但随即化作熠熠精光,哪怕明知她合着眼睛看不见,还是凌锐地盯着她,“你诓朕带你出宫,是不是想跑?”
楚璇默了默,突然睁开眼,侧过身,笑靥轻绽,无比真诚地道:“没有,我仰慕小舅舅,喜欢小舅舅,怎么会想着跑呢?”
萧逸精光内蕴地打量了她一番,随即又慢慢地挪回了他的墙根,闭上眼,声音冰凉:“睡吧,不许说话了。”
楚璇温顺地闭上眼,拉过被衾,和着烛光幽媚,月影西斜,进入了杳然梦乡。
虽然开头不是特别美好,但好歹这个头是开了。
凭萧逸的精明和敏锐,他一早就察觉出楚璇那温柔顺从的背后藏着冷冰冰的疏离,可他毫不气馁,觉得只要自己倾心以待,就算这小美人的心是冰雕的,迟早也会让他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