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匣香(8)

鲁晓颦沉思顷刻,抬起握住少年的胳膊问:“你的意思是我们即可起身?”

“正是。货轮三天后起身,我们跟着叔父的船走,其他一切我业已办好,你切可放心!”

未来之事在年轻人心中仿佛指日可待,如何生计、如何安家,也一并有了主意,他们胸中藏着一团雄火,热情燃烧。两人久久对视,时光霎时停止了般,只有他们二人。

片刻,杨苏莉轻了手脚走了过来,眼里显露少有的老成,她从前的轻佻也一并没有了踪迹:“晓颦,车子我准备好了,你们赶紧走吧!崔妈妈正喝在兴头上,一时半会儿不会想起你们。”她说话时又回过头看了身后,确保无人后扶了鲁晓颦的肩膀,又细细交待了几句,道:“这是我哥哥的短刀,上面刻有他的名字,是他心爱之物,当日我喜爱,找他要了过来,现在给你,见刀如见人,也可防身,如果有人为难你,你就报上我哥哥的名字,把它交于来人。”说着递给了鲁晓颦。

鲁晓颦听了杨苏莉的话,抱住杨苏莉哭了几声,被齐鬙殷拉住手,两人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出了后门,匆匆跑到了门口早有一辆轿车停在了门口……

第9章

车子一路颠簸开到广安门外,十头运煤炭的骆驼排成一队踏着雪地踽踽前行,游走在老城墙根下。这些煤炭是要运给那些老爷太太们家用的,驮在骆驼背上一篓篓的煤炭不知暖了多少达官贵人的手?有位穿着黑色旧袄衣的大汉背着手走在带队的骆驼前方,他头上戴了顶灰蓬蓬的大风棉帽,把脸捂了个严严实实,腰间缠了用蓝布条搓成的绳子紧紧地勒严了上衣,腰带上还别了根旱烟袋子,想来闲时好拿了烟杆卷起烟丝蹲着抽烟,自是他们自个儿的乐趣。他下身穿着黑色收脚灯笼棉裤,薄薄的棉衣并未御得了寒,在寒风中他冻得弓起了腰。他看见有一辆轿车逼近住了脚步,稀奇地呆住了看,广安门甚少有人来,更何况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小姐。

轿车在几间平房前停下,裹了虎裘棉袍的鲁晓颦下了车,搓了搓冻得有些发疼的手呵气,齐鬙殷也跟着下了车,他瞅了几眼周围:素朴的白雪铺盖住无边无垠的荒郊,只点缀了几点浑浑噩噩的黑色,万灵昏睡了,唯有天与地是亮的,追逐着跑向了远方。冷得发硬的虬枝躲在黑瓦屋后,淡淡地描了个边儿,骨骼老迈的枝桠上盖住层层厚实的雪,岁月深远地倒伏在屋顶上,倒教守住了几缕清寒。这间黑瓦房的主人靳伯是齐家的家仆,如今跟着齐哲程跑码头,他守在门前岔开两只手缩在衣袖内东张西望,及至看到齐鬙殷的身影,踩了大棉花娄儿迎上前恭敬道:“少爷!”

齐鬙殷拉了鲁晓颦的手一道踩在雪上咯吱作响,亲热地喊了一声靳伯,随着他走进了屋子里,靳伯是个干净人,屋内陈设不多,收拾得倒干净得很,两人在一条四四方方的枣木桌前坐下。

“现在风雪刚停,轮船也停运,尚且在此容身,三日后我们再动身。”齐鬙殷拉紧了身上的黑色棉袍说,鲁晓颦四处打量了一番,斗眼看见平铺在蜡染的红条花棉布上的两个布枕头羞红了脸。

靳伯急匆匆地进了厨房,从水缸里舀了几勺凉水到灶台上的铁锅里,生了些火,拾了几根柴火塞进炉灶,坐在板凳上拉了几下风箱,炉灶里的火呼呼作响也旺了许多,烟囱生出了袅袅白烟,靳伯憨实的脸上露出了些许微笑,伸长了脖子对着堂屋的齐鬙殷道:“少爷,穷乡僻壤的也没个好东西,我只能拿些粗茶淡饭招待你了。”

齐鬙殷站起来客气道:“靳伯,不要忙了!这就够了。”

“少爷,您是主子,我们做下人的不敢造次,只可惜了拿不出手好东西来。”说话的当口靳伯端了一壶热茶来,笑呵呵地给两位客人沏上,举足间却有些拘束,生怕怠慢眼前两名尊贵的客人。

“靳伯!你家的水好喝得很!晓颦你也尝尝……”齐鬙殷喝了一大口侧头对鲁晓颦说。

鲁晓颦依言端了杯子抿了一口笑着说:“味道确实很好,比我家里的水都要软许多。”

靳伯听到两人的话,放心地敞怀笑着说:“我家老婆子备了一篮晚上的饭食,我怕你们吃不惯……”

齐鬙殷知道如若不吃必伤了诚心待客的心,和颜悦色地对靳伯点头:“有劳靳伯了!”

靳伯果然高兴,去了厨房把热好的四五个夹了点碎肉沫的白馍毕恭毕敬地端上桌,站在一边憨厚地笑着扳着手掌道:“少爷!鲁姑娘!趁热吃吧,冷了就不好吃了……”

齐鬙殷知道贫苦人家只吃得起杂和面和白薯,肉更是过年才吃得上,靳伯却把穷人家少见的白面和肉给了自己和鲁晓颦,他拿起一个馍掰了一块放到嘴里嚼了几口,心被滚烫地烧热了:“靳伯,此次我和鲁姑娘暂住这,恐怕会给你造成不便,张留芳非良善之人,你要好生照顾自己,不要顾念到我们……”

闻言,靳伯粗红了脖子颤抖双手说:“少爷……您这话可折煞我了!我靳二岂是贪生怕死之辈,想我靳家三代食齐家米黍,齐家待我不薄,齐二爷更是待我恩重如山,我当以死效尤。”

二人皆想靳伯老古旧也不便都辩解,鲁晓颦虽如今与齐鬙殷一起,心内却吊了七八个水桶,担心事有变故在寻思如何做下步打算。

齐鬙殷却眼珠不动地盯了靳伯看,忽道:“我今日与鲁姑娘喜结良缘,烦请靳伯做证婚人!”

事出突然,齐鬙殷并未与鲁晓颦商量,鲁晓颦倒是欢喜得紧。热恋的男女便是如此不管不顾,蓝桥赴会,花好月圆,便是三生石上注定的姻缘。

靳伯听了欢喜得手足无措:“好!好!好!”

齐鬙殷望着鲁晓颦眉眼道:“没有了亲迎、红烛,你可愿意?”

鲁晓颦捏紧了盖住脚的袄裙,羞涩地点点头。

齐鬙殷见鲁晓颦点头答应,也舒了眉头道:“麻烦靳伯了。”

“使不得!使不得!”靳伯见齐鬙殷要向他作揖,慌得乱了分寸也连忙低头回礼,口称:“哪有主子向奴才行礼的?”

“靳伯如今便是你的不是了,我们沦落在外,寻常规矩减免便无需做排场。如这也讲究那也使不得,如何生存?”

靳伯见小主人这番理论有些道理,便不强推,拿了袖子擦了擦桌子,寻了两只崭新的煤油灯来,点着了火,仍用灯罩罩上拧了灯芯,火苗窜得老高,在透明的灯罩里结了火红的灯花。

“这还是老主人给的,我们粗野之人用不得这好东西,你看灯还亮着很呐。可代替喜烛。”靳伯又乐呵呵笑道,他脸上折叠的皱纹也平缓了许多。

齐鬙殷喜道:“此物甚好!”两人整了整衣裳拜起天地,拜完天地后又是对着桌上的两台煤油灯一拜,及至齐鬙殷、鲁晓颦二人对拜,方是礼成。

靳伯倒是一直念叨:“喜今日嘉礼初成,良缘遂缔。诗咏关雎,雅歌麟趾。瑞叶五世其昌,祥开二南之化。同心同德,宜室宜家。相敬如宾,永谐鱼水之欢。互助精诚,共盟鸳鸯之誓。”靳伯过去识了些字,出口也能说出一些文雅的句子来。

是夜,凛风刮了格子纸窗户呼呼作响,寒意从发根攒进了头皮里,靳伯虽铺了几床棉被,毛孔细微之处无一冻得发麻,双脚几欲挪不开。鲁晓颦靠在齐鬙殷怀里倒是春情盎然,忘却了侵身的寒冷。

“此后的日子不再是你从前过的锦衣玉食,少不得四处奔波,至于丫鬟、嬷嬷伺候人的人也没有了,我担心你娇贵惯了熬不住。”齐鬙殷拥紧怀里的玉人若有所思道。

“不习惯也得习惯,如今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我嫁你便是生生世世的夫妻,若食菾草野粟我也心甘情愿,只是你必不能负我。”起先鲁晓颦温婉可人地伸出两只胳膊环住齐鬙殷的脖子,粉嫩的胳膊上套住的两只白玉镯子滑到胳膊下,衬得她肤色更是如凝脂般润美,她抬头在黑暗中找寻齐鬙殷如星辉的眼眸,寒风推动木窗吹破了泛黄的窗纸,微雪漏进屋内,如落莹之火飘舞窗棂下。

“我齐鬙殷又怎是如此无耻之徒?”齐鬙殷正色道。

“男子娶了妻又要纳妾,不如意者停妻再娶。歌编的倒是好!'世界新,男女重平等。文明国,自由结婚乐',还不是男权至尊!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己做不得一丝一毫的主儿。良贱不能通婚、同姓不能为婚、寡妇不能再嫁,否则便失德失节,违背宗法礼制。女子背德,祠堂也能随便办了家法,或沉塘,浸了猪笼。”鲁晓颦论到男女不平等侃侃而谈,顿生许多说不尽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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