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笃承听到屋外的动静,知道鲁晓颦又来家中送花布,却没有走出门,他对鲁晓颦情感复杂到连自己也无法解释。他忆起那天看见鲁晓颦坐在客厅,情不自禁走了出来,她看他的眼神陌生,竟不认识他了。有一瞬间她眼神迷蒙似乎在脑海中搜索记忆。许久她迟缓、客气地喊着自己:“少帅!”
对她的恨意那刻顿时瓦解,一个连自己未婚夫的模样都不记得的女人,连指责她的资格都失去了。
也自那以后他常留意了鲁晓颦举手投足间的表情,可还有一件事横在他心中无法释怀,那就是她的哥哥鲁少陵。当初父亲遭遇大难,他一心要捉住鲁少陵,用他的鲜血告慰老父。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威逼鲁晓颦的乳母崔妈妈到买通齐思元贴近的小厮无一不用尽办法,却毫无下落。鲁少陵去了哪里呢?想到这里,张笃承推开门从门里出来,侧了头望向客厅,脸上依旧神情冷然。
他缓步走到客厅中央道:“鲁先生来啦?”
韩七宝听见自己的丈夫说话喜不自禁也站起了身子。
第36章
此时鲁晓颦看到张笃承也站起身道:“少帅!”
张笃承的视线在鲁晓颦的脸上停留半刻道:“鲁先生来了,就留在这里吃午饭吧。”
说着转向韩七宝道:“你一个人在家无聊,也可以陪陪你。”
说完转身便走,韩七宝不掩失望地问道:“你不在家吃饭了吗?”
“我还有公务要办。”张笃承的目光又投向鲁晓颦的身上,似乎脸上带笑,看鲁晓颦望着自己垂下了眼睑,这才走了。
韩七宝目送丈夫走出客厅只得退回到贵妃椅上,装作无事般和鲁晓颦搭话,鲁晓颦看在眼底,忽而为这个可怜的女人感到悲哀。
“鲁先生,不要走,既然少帅都如此说了,你就留下来吃个便饭吧!”鲁晓颦望着韩七宝刻意隐瞒自己的不快,也装作没看到,答应了。
中午,女佣将烧好的菜陆续端上,韩七宝站起身让鲁晓颦随自己就席,她挂着恬淡的笑容徐徐坐下一只手压住另一只手,移动的眼神缓慢得靠向桌子上摆放的一道道菜肴道:“这些都是平日里没有见过的菜。”
“是少帅吩咐烧的菜单。”
“哦。”韩七宝听到女佣的话不再做声,丈夫从来不热心厨房的事,难得也关心起来。她夹了一口菜艰难地咀嚼了几口,心内哪里有了喜悦的心情?韩七宝不经意间抬眼,瞧见鲁晓颦望着桌子发愣以为她是拘束,拈起手上的筷子,依然挂起和善的笑容客套道:“鲁老板,别客气,都是些家常饭菜。随意。”
从不失礼仪的鲁晓颦仿佛没有听见韩七宝的话,她盯住桌上的菜:乌鱼蛋、梨炒鸡、鳝丝羹、八宝肉圆、煨三笋、云林鹅,起先一愣,像是刻意为自己烧的……随刻陷入沉思……
这些都是自己在鲁府时爱吃的菜肴,鲁家最爱钻研美食,厨房遵照喜好常去钻研,而这些菜又是依照古法烹饪……譬如乌鱼蛋先用滚水烧一遍去掉鱼腥,再配蘑菇、鸡肉一同炖烂……
为何这里能重见到这些菜肴……纯属巧合吗?鲁晓颦的脑海中转出一朵朵漩涡挤压着黑暗,在扯拽中开了一个洞口漏进斑驳的光亮,带着她急速前行……久久遗忘了、沾染上灰尘的灰黄的记忆打开:在杨苏莉的家庭舞会上,有位穿军装的青年站在拐角处始终盯住自己,留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记忆脱去了旧黄的外衣,一点点描摹线条、涂抹光亮的颜色,那青年的形象愈加鲜明……她心头猛然震荡,忽然眼睛直而大得像是想起什么,韩七宝软绵绵的声音模糊不清地侵入鲁晓颦的耳中,一道道杂音横冲直撞在脑中撞得她头昏眼花,鲁晓颦抑制住不断涌出的不快,她流眄韩七宝未见异状,端起饭碗小心翼翼地小口吃了饭。这顿饭局对鲁晓颦而言过于漫长,饭菜入口好似嚼蜡……
待饭吃完,她借故与韩七宝道别,韩七宝兴致不高也未留她。鲁晓颦信步走在笔直的马路上,道路两边栽满了泡桐树,疏枝扶影显得尤为寂寥,金色的阳光倾洒在鲁晓颦的身上,将她的身影截成几段。与她一样满腹心事的路人比比皆是,却没有一个如她般失魂落魄。鲁晓颦的脑海中浮现出当年齐鬙殷和她在广安门被兵马追赶,慌不择路地坐上马车驶过茫茫雪海的情形、在拥挤的老前门火车站,齐鬙殷拥着自己将她推上火车,自己却滑落进推搡的人群里,她站在火车上凝望乌压压的人群焦急地喊着鬙殷……浮现出在苦寒中疾走的哥哥的背影,想要与她相认却不能相认……那些年她痛苦过,绝望过,她想过死,可是她也贪生怕死最终选择了苟活……
难怪他时常找自己说话,原来他早就认出了她。她不曾欠他一分一厘……婚姻原是父母之命,她只想自主自己的姻缘,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他为何连自己的亲人都不放过?鲁晓颦走了几步忽而一个寒颤,嘴里漫出一股酸水,她扶着墙角将胃里回流的食物吐了出来,骤紧的身子得到释放疲软下来,她用手帕擦了嘴角,头枕在胳膊上不住地冷笑,来往的路人走过她的身旁看到有个女人疯癫颠地笑了几声,指手画脚地窃窃私语,她佯装没有听见。鲁晓颦挺直身子一路朝织布坊走去,心里不住地暗忖:真是莫大的讽刺,原来自己一直和杀父仇人做布匹生意……
张笃承此刻正和自己留日时的同窗好友左将军会面,两人漫步在将军府邸。将军府中睡莲已开,红莲花瓣绽开匍匐在卵形的莲叶骀荡,提醒着观赏者此时已是浓浓夏日。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①”两人在池塘边停下,张笃承负手望向远方道。
左将军站在张笃承右身侧,和他一道欣赏池塘里的睡莲:“我知道亮公心情苦闷,古之有云:‘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②。亮公乃栋梁之才,还是会被重用的。何必如此感怀呢?”
张笃承嗤笑一声森冷地摆摆手道:“逐鹤兄勿用劝慰我,‘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是千古不变的道理。想我张某人也是从死人堆里出来的,曾经的血性只能按捺。如今我军权削去大半,只当是乐得轻松自在,做一个闲赋在家、日日流觞曲水的散人。”
左将军从身上掏出一盒齐齐排列的雪茄,递给张笃承,张笃承举手表示不抽烟。左将军从烟盒里抽出一根,在烟盒上敲打两次,顺齐了烟丝塞进嘴里,他滑动打火机的齿轮打着了火,凑近古褐色的雪茄点燃,他咬住烟嘴深吸一口,吐出两道烟圈。
左将军双眼眯起,凝视波光潋滟,万千主意在他眼中一闪而过:“时下动乱,日本人动作连连,南京也无动静,不知是何打算……”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张笃承转过身子望向左将军又蓦过身子道,“听说前次佐野大佐偷运军火,被你手下拦住,缴了他的枪支。”
“哼!狼子野心。他装作医生说手里带来的是药品,谁知他的车里全是那东西。”左将军提起佐野大佐脸上流露出分明的鄙夷,“如此趋势,只怕是……”
张笃承心下意会望向远方沉思不语,左将军大口抽起香烟也止住了声音。
忽然左将军深吸一口烟,声音平稳中不夹掺任何情感道:“时下乱党云湧,须诸多防范。你可知刘绍才其人?”
“怎么?”张笃承奇怪于左将军向自己提及一个从未打过交道的陌生人,“他是什么人?”
“此人可是大有来头。”左将军话里有话地说,他眯起双眼取下叼在嘴上的雪茄,随手往地上一扔,用脚踏灭,“我曾经抓他几次都被他跑了。他有个妹妹在巫溪女子学校工作,也是乱党之一。听说她熟识的一个人倒是和少帅你相识。”
“我怎么会认识这样的人?逐鹤兄真爱说笑。”张笃承又是一阵冷笑,起步欲要离开池塘往庭轩走去。
“熟悉,熟悉得很呐……”左将军见张笃承要离开池塘,双手插进口袋也独步而行,“无锡城的‘刺绣圣手’鲁晓颦……我想亮公你对她再熟悉不过……”
“什么话?逐鹤兄你是在怀疑我暗通乱党吗?”张笃承停下脚步转过身逼视左将军,十分不悦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