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想通这三条,姬洛四肢百骸热血涌动,利落地将准备的短刀袖剑别好, 摩拳擦掌整装待发。
习武之人都有逞强好斗之心,越是艰难的事他反倒越是斗志胜,非要起出个全胜之局。当即,姬洛和屈不换分头行事, 一人寻物,一人掩护。
荆江舵依傍着荆江头而建,层次错落起了三四重,底层拿连环石船当墩子,上层铺了个灵活码头。正楼造的是艨艟的样子,有三两陪楼,如将船舱次第往上垒。而两侧有长梯援伸,上头有云梯软索飞来横去,自成通路。
远远望去,里外房间更是多达数十,气派使然,浑是一座有鲸吞之姿的大楼船。
酉时开宴,袁护这个肥头大耳,面有衰色又耷拉着头上不得台面的混小子被按在了主位上,只能硬着头皮邀人举樽共饮。他一呼,右首座上那位眼如细缝眉毛浅,颧骨高推两颊宽的中年人便应声唱祝。
底下立即有人出头吹嘘一番四劫坞之盛和楼船舵头的气势,代学坤虚伪地一一笑脸迎之。
除了超然于世外的帝师阁,周围但凡有些名气的,今日都遣了人来,当即是客座满堂,十分给脸面。
代学坤端着酒樽,先逮了一个身量高挑,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靛衣人道:“海老哥,远道而来,当饮。”说着奉杯,警惕地看着靛衣人身后那位脸生的年轻小子,“这位小侄以前怎没见过?”
汉江北边,却月城西向有一处小地方叫竟陵,此处有一山名为天门,当中生了一派以山为名,上下人不足廿二,共有两位掌门。这靛衣人叫海昆,便是这天门派的二掌门。
“这是我新收的小弟子。”海昆向后小退一步,左手按在那着紫衣戴金玉的少年郎肩上,拿下巴指点,“舟阳,还不快过来见过代堂主。”
少年犹豫了一瞬,一双丹凤眼俶尔吊起,冲代学坤那处睨了一眼,解下背上的青竹油纸伞往脚边皮草垫子一放,端着案上酒樽将那白面攒金丝的靴子往前一探,大跨步站起,人颇为张扬:“代堂主真是老当益壮,生猛,生猛!小儿向来也是百花丛中过,比不上喽!”
这话里暗讽代学坤平日荒淫奢靡,若落到旁的不长眼的小辈头上,准是要被记恨,可这李舟阳偏偏生得一股富贵气,演得那是一个眼高于顶的纨绔,代学坤不自掉身价,犯不着和一个这样的酒囊饭袋置气,只是心里生了轻慢之意罢了。
“混小子讲瞎话!还不滚一边去,不拿我这师父做回事是吗!”海昆气得手抖,一巴掌要给脸上扇,那李舟阳也不躲,梗起个脖子一副‘你打呀,你打呀’的模样。
代学坤一把握住海昆的手,颇有几分长者的架子,好心安抚人道:“我们些个出身贱的粗人,年轻时占得茅坑也是满嘴跑粪,直来直往,海老哥跟小孩子家家置什么气!伤身!”说完,他接了李舟阳敬来的酒,一边说道一边把人打量了三四个来回。
李舟阳这贵气不假,不是生于富贵家,惯是养不出那等子骄傲的脾气。再一瞅他肤白面嫩,就知是少经风霜的,和着这一身行头:腰间的金玉带钩,身上的云锦紫缎,挂着的玲珑佩玉都极其讲究,倒也没什么不妥。
由此,代学坤不由先入为主心头暗道:这海昆人越老越活回去,听说那天门派老掌门清贫乐道,由此一门上下过得多艰苦,但人总得吃饭,庙里的和尚要添香油,道士也要帮寻常百姓做法串点银钱,想来这多年闭门不收人的海昆才捡了个人傻钱多的少爷当徒弟。
想到这里,代学坤一口饮下美酒,把酒樽往脚下一甩,人已经抢先探了出去。李舟阳似乎唬了一跳,慌忙拿掌风应对,却是不敌,被擒住了左肩井穴。
赵恒义打着扇子,把酒盏一翻,人不拘小节,干干脆脆往背后柱子一靠,两脚翘在桌案上冷笑,十分不给面子:“右堂主,你何时这么小气了,这么多人看着,你跟个小子动手?”
想那赵恒义若不是老舵主的侄儿,不过也是个嫩头小子,哪里有今天的威风。此言一出,当下就有些依附代学坤的老古董不服气地拿脸色:“胡说!不过是酒喝乐了,来两手给大伙助兴,现在的后生都吃不得苦,哪有我们当年两把刀闯天下的脾气,这是给点教训,指点一二!代堂主你说是不?”
代学坤当然不是真要动手,不过是试探而已,见李舟阳使的确实是天门派的惊涛掌,还练得稀松二五眼,便彻底放下心来,松了手,在李舟阳左肩的紫衣上掸了掸,笑道:“在下这粗鄙小地方灰大,小侄别介个,给掸掸灰。”
李舟阳垂首不语,海昆暴脾气嚷嚷上了:“没眼力劲,这里哪里有你动手的份,滚一边儿去老实坐下。”
海昆大嗓门一出人也跟着往前带了两步,将将把李舟阳掩住,代学坤也就顺着台阶下,转头同其他人喝酒,顺带地找找赵恒义麻烦。余下的山门小派和些江湖人大多都是草莽贫苦出身,看不惯富人武功落俗,还拿捏做派,也跟着生了轻视意,当下合起伙来挤兑李舟阳,各自喝各自的酒去,全不理人。
宴饮的海帆堂是整个荆江舵的核心,要往别的陪楼去,都得先过两侧的长梯浮桥,本是个无解的难题,但好在这正堂坐北朝南对这汤汤大江,一入夜风就猖狂,为了屋舍里的东西不被吹得东倒西歪,于是开的门便小了大半,轻功好的挑着刁钻角度走,也能避开一时。
姬洛和屈不换卡着点,趁里头都被两人推招给吸引去,躲了一批护卫钻到了海帆堂的上头,贴着梁上板子。
李舟阳还手时姬洛动作正好顿了一下,屈不换跟在后头,以为他看人走了神才失了一步,忙压低嗓子问:“怎的了?”
“掌法太烂。”姬洛不过是护腕恰巧散了开,低头拿嘴咬着带子重绑,不过既然屈不换问了一声,他也不由目光下落瞥了一眼,随口道。
屈不换瞧他难得没正经,一激动就拿拳头在他后脑勺撞了一把,嘿嘿道:“你也会埋汰人了?有钱就行,这拳脚吃喝拉撒能充充场子脸面即可,人家压根儿不指望成材。”
他这个人直,最大的毛病就是不分场合的直,这一声调侃声线明显拔高,姬洛只得赶紧回身捂他那张破嘴。
屈不换人松散,做事自然也就不周道仔细,姬洛却恰是个心思多眼神毒辣的,被他这一引,反而察觉出了端倪,随即使了个眼色,低声道:“我说他烂不是埋汰别人家的武技,而是说他对敌太烂。掌法走劲力,双手搏的是灵活有度,起手不该往上提,而应该先用掌风压下来,除非……”
姬洛没往下说,他没见过真正的惊涛掌,不知这功法有无不落俗套之处,但就他所见过的掌功,该走‘行云流水’式,而非‘金镖出袖’式,因为后者往往多用于反手走长剑,技高者可一击割喉。
代学坤着了这先入为主的道,不然他不至于没发现这纰漏。
不过,姬洛虽算到今夜腥风血雨,但海帆堂中还有赵恒义坐镇,不管这天门派到底来做什么,浑水摸鱼,亦或是赵恒义招揽的外援,甚至私下有暗度陈仓的交易,都不是姬洛该操心的问题,他只需要拿到东西就好。
堂中人喝昏了,嘴里不停吹牛作乐。有人觉着身子闷热,把外衣一掀,开始说道些闲话:“提起水路,没人比得过四劫坞,哪条沟子河湾的,那是摸得清清楚楚!”
“对,淮水那边的些个水混子不就阴沟里翻船了吗,都是些做事没分寸,只晓得抢杀的屁货,哪有代堂主有见识!这不,就夏天那会,给人单挑了一整个寨子,杀得七零八落,听说水上浮尸都漂了好几天,捞都捞不过来!”
有消息慢的,装正经的,爱吹道的都一并拢了过去,问道:“官府的兵做的?”
“不不不,”那人拿食指左右甩了甩,说得唾沫横飞,“听说是个有痨病的穷书生,单枪匹马闯了寨子,杀得那是一个上下鸡犬不留,不过他自己也重伤不治,没人见尸首,有人猜是沉了江了。”
“倒是个侠士,反正这帮杀人越货的,没几个看得过去。”
赵恒义放了扇子,给自己斟了一杯酒,身旁的亲信忙道:“听说是因为六月间时不开眼劫了艘北来的商船,船上几十个人,一个活口都没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