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佛槿嘴唇轻启,呼出一口气来,缓缓睁开眼睛,瞧慕容琇一脸梨花带雨,竟然难得对她微微一笑。
这笑干净至极,如同洗过的江天一色,慕容琇看呆了,想骂却不舍得,而是缓缓起身退到一边,背过身不再看他。
“大师……”姬洛从后面走上来,方才慕容琇一门心思全在施佛槿身上,根本顾不得观察四周,可他却看的仔细,这些尸首分明为大力所击,看来那誓言算是破了。
洞中此刻气氛蓦然有几分古怪,姬洛在山中数月,不知这两人间的变故,只能干愣在一旁。
“后来我从王府跑出来,一路向西去,途经洛阳,我仍念念不忘寻你。”慕容琇幽幽开口,反正刚才已失态,她心中没了顾虑,一字一句,竟刻骨铭心,“你既要我死心,为何不如实相告?你来燕国,除了寻找八风令,究竟还要做什么,吴王慕容垂奔逃秦国的事情是否与你有关?”
“阿弥陀佛。”施佛槿垂眸,眼中明灭,“你是如何知道的。”
慕容琇惨然一笑,道:“我不知道,都是我猜的。我以八风令为诱饵,你都不愿意同我离开洛阳去邺城,一直盘桓此地,说明你心里还有更重要的事。”
施佛槿默然不言,长风入户他仿佛入定般岿然不动。
慕容琇愤然扭头,叫上姬洛离开这里,姬洛看在眼里,悄悄转到了石缝后面。慕容琇往姬洛躲开的方向瞪了一眼,自己提着裙裾要往石阶下走。
这时,施佛槿突然说话了。
“兴宁三年,慕容恪同慕容垂大军包围洛阳,洛阳粮尽无援,冠军将军陈祐率军东逃,留长史沈劲及五百兵卒,死守孤城。三月料峭春寒,新雨如长天作泪,我赶之不及,洛阳城破,沈劲被俘遇难时,城外的槿花正开得好。”
施佛槿抬头仰面,手指作拈花状,轻轻一笑,明明字字沉痛,可眼中却无悲无喜:“你知道木槿花还有个别称吗?”
慕容琇驻足回眸,问:“什么?”
“朝开暮落花。”
“我听父王提起过洛阳一役,父王曾想招安,奈何沈劲此人风骨不屈,只能忍痛斩草除根。听说他祖上谋逆受到株连,一心想证忠义,也算求仁得仁。”慕容琇叹了口气,她虽没亲历战争,但一门为将,也知战争的残酷。
不过,眼下施佛槿提起此事,恐怕不止是因为她是慕容恪之女,于是忙问:“大和尚,你同他是什么关系?”
施佛槿道:“我幼时曾是孤儿,为沈将军所救,后无法随军出入,便跟着师父习道论佛。”
“所以慕容垂被追杀……”慕容琇脸色同纸白,她垂眸摆首,话说一半又自个儿推翻,“不,吴王……吴王不是已经逃到秦国了吗,若你想报仇,又为何不动手。”
施佛槿未答,慕容琇知晋人最重礼法,这样想,沈劲至少也算他义父,如此说来,他俩岂非有仇?
原来大和尚同她不亲近是因为还有这层原因吗?慕容琇心中觉得天意弄人,终于忍不住掩面而泣:“那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那你杀了我吧,父债女偿!”
“不,我不知道。”施佛槿转过脸去,道:“敦煌城外实属偶遇,你只是燕琇,而我只是施佛槿。慕容恪已死,你我本该了无干系。”
可慕容琇毕竟是位郡主,心性脾气耿直,施佛槿越是这么说,她越想越气不过,遂又脱口而出:“千秋霸业下谁不是无法操控命运的蜉蝣?若我父王是刽子手,那你们晋人朝廷也是磨刀者,你为何不质问他们,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洛阳能救为何不救?
“你说得对,以杀止杀,终不是仁道。”施佛槿眼中掠过一道明光,佛珠蓦然坠地,他长叹一声,“救一人不得,救众生不得,许是我修行尚浅,还不能参悟红尘。”
作者有话要说:在这里跟大家解释一下:加了句话稍稍改了一下,前半部分是小郡主回忆在邺城的事情,也就是姬洛在山里的那段时间,解释上一章小郡主是如何发现问题;后半部分是接主线,在山中遇到姬洛后一起去找大和尚。大和尚也不算完全单纯…这大概是无巧不成书吧…
待剧情完整应该会好很多,都能圆回来哒,暗线不是白埋的哟…
全文基本都是采用正叙,如有回忆,我会尽量标示区分开…大家有疑问都可以留言,我也好知道是不是哪里纰漏出现了上帝视角。
这本书确实下了心血,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
PS:小洛儿掐指一算,此事绝不简单,作为一个没CP的主角,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溜了溜了……
注:兴宁三年是365年,现在故事线在369年冬
真的很佩服古人死守孤城的勇气和气节
看文愉快,小可爱们~
第21章
那一年,长亭外。
沈劲披着蓑衣,在朦胧烟雨里同施佛槿作别:“听说你要出西域去天竺修行,我且以茶代酒,同你践行。”
“沈叔您且保重。”施佛槿接过茶杯,一口饮尽。
饱经风霜的将军在亭中听雨,眼里满是沧桑。他犹疑了一下,忽然开口:“听说佛经里倡议不杀生,但若不手染鲜血,又如何驱逐胡人,还我河山?”
“佛说众生平等,当心怀大爱,普度众生。因此,消弭兵戈,铸剑习以为农器,千岁无战斗之患。(注1)”施佛槿彼时尚幼,张口便答。
怀得是仁义,想的是铸剑为犁。
沈劲听着他妄图包容感化众生的大道理,忽然笑了,不置可否道:“傻孩子,战争虽然不是个好东西,但唯有战争,才能换来盛世太平长宁。”
“可是……两军交战,百姓何其无辜?士卒又何其无辜?”
沈劲有一腔热血,恨不得战死沙场忠义报国,而施佛槿却心有慈悲,两个人身处立场不同,怎么也无法相互说通。于是沈劲只能道:“不若你同我打个赌,若你输了,便蓄发回这红尘,替我守万里山河;若你赢了……我没什么能给的,却也好,如果芸芸众生当真能度化,铸剑为犁也是好的,只是不知我还能不能看见。”
洛阳之战结束的第二年,太和元年。
他游历于此,见那斑驳城墙已洗去当年的血色,如今春来花开,燕雀相争好不热闹。只是斯人已逝,那一赌,终究是谁也没赢。
那一日后,施佛槿开始蓄发,但却仍执念于此,发誓不肯再武斗,非要用一腔慈悲救这芸芸众生。
也许终有一日,他真能寻到救这天下苍生的法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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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石窟中,几人无话。
“大师,阿琇姐姐,你们且先别争,快来瞧瞧,这石窟后头的崖壁上有字!”原本溜到一旁不听不闻的姬洛恰到好处地探出头来,指着后方一脸严肃道。
眼前两人虽都搁着心事儿未想透彻,可也并非不明事理的人,眼下的情势不容人耽搁,当即被姬洛的话吸引了去,随他走过石窟后的一线天,果然瞧见那陡峭光滑的山壁上,有人借兵器之锋利,以内力凿刻下两句话。
右一句笔锋秀丽,当为女子所写,字句间满是有所相思。左一句笔走龙蛇磅礴大气,当为男子执笔,一词一字皆为誓言以表心意如磐石。
“右边较为陈旧,许是多年前,女子一气之下于石壁凿下此句,那男子追寻女子至此,两人之间多有过招,最后临别时男子在旁添这一句,两人得以重归于好。”
慕容琇晚施佛槿一步跟过来,脚步未定,就听见姬洛对着石壁点评,还颇一副头头是道的样子,忍不住破涕为笑:“你小子毛都没长齐,心悦过几人,便如此言之凿凿?比武打斗尚且有迹可循,你怎知人家重归于好?”
说完,她抬头往那石壁上望去,话没说完便扑身上前,眸中波光涌动,口中念念有词:“这……这……”
施佛槿察觉不对,下意识上前一步扶她,然而手僵在半空,欲问无问。
“阿琇姐姐,可是发现了什么?”姬洛立时恍然,问了一句。随后,自个儿也多瞧了两眼,心中一时激起千层浪。
慕容琇惊呼:“这……这是父王的字!我万万不可能认错!那右边这个……这个又是谁写的?”
此字出自女子之手!
答案呼之欲出,慕容琇不自觉往那个方向想,心中越发不定,世事如一张大网将她当头罩下,霎时如人溺水,拼命寻一处依附,于是没忍住回首,向施佛槿投去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