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罗摇头,将苦衷交代了一遍。
原是那桑姿去无药医庐治病调理,后来不晓得怎么猜出了他这位大姐姐的身份,死活不愿承情,吵闹不说还差点儿把医庐给砸了,后来也不知哪根筋搭错了,又赖在代庐主李杳的院子前,非说要请罪赎罪拜他为师,一辈子就在医庐里安生学医,治病救人,哪儿也不去。
就在众人以为桑姿会被老头子给扫地出门时,却又传出信儿来,他真的成了李杳的关门弟子。
姬洛猜测以桑姿那个脾气,肯定心头有气不想认亲,所以干脆寻了个法子躲着,一辈子不见面。可是桑楚吟又交待了事务下来,北罗做不成,所以见姬洛这次出头,借他的面子。
“桑姿那个倔脾气,若不肯见人,你们谁去都没用。不过我倒是好奇,他是怎么说服那位老神医的。”姬洛接过东西,算是应了下来,毕竟滇南的事情才了,少不得还得跟无药医庐的人见上一面。
待两人出来,发现慕容琇就站在不远处把风,姬洛冲她招呼了一声,和北罗道别,一并回了夷则堂。
夷则堂前,楼西嘉坐在阑干上发呆,白少缺绕到她身后想唬她一跳,不由分说将子母双刀出袖,斩落一朵夏荷,借着刀风将落花朝楼西嘉勾过来。
楼西嘉往一旁挪了挪,眼睛都没抬,拿袖子挡住菡萏上的晨露,随手一挥,再稍一矮身,内力激起的水花中蹦出一条小鱼,摆着尾巴朝白少缺脸上飞去。白少缺抱柱一绕,那鱼堪堪落在无辜路过的小弟子手捧的铜盆中。
“楼姐姐,你还是和以前一样……一样……”闹腾?活泼?古灵精怪?爱捉弄人?小弟子腼腆的笑了笑,一晃多年,此情此景却不知该如何形容。而后,他故作老沉地摇了摇头,缓步走到池边,将锦鲤放了回去,“只可惜物是人非,二师兄他……”
白少缺悻悻地靠着廊柱,蓦然开口:“他们口中的二师兄是谁?”
楼西嘉没有接话。
白少缺轻笑一声,又道:“你不说我也知道。都姓师,就算眼下没这巧合,五百年前也该是一家。”他蹲在楼西嘉身前,反复打量她的眼睛,因为人的眼睛不会说谎,“你是因为他的死难过,还是因为老阁主的事情难过。”
楼西嘉捡起那只荷花,拭去花瓣上沾染的泥土,偏头瞧看那个红衣张扬的男子,却仍旧不开口。她不说话也无所谓,白少缺转头将那小弟子抓来,一阵威吓:“说说看,怎么就物是人非了?”
那小弟子因他揪着衣襟的失礼很是不爽,努力挣了两下没挣脱,看白少缺对楼西嘉温言细语多有亲密,因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故意气他:“楼姐姐和二师兄是天造的一对,地设的一双!”
“别胡说。”楼西嘉轻轻拍了拍小孩子锃亮的脑门,娇嗔道。
这时候,白少缺松了手,退了回去,一条腿搭在长廊坐凳上,靴底在楼西嘉白裙上蹭了个黑乎乎的脚印,另一条腿则卷曲着,膝盖头上挂着他的右手。
瞧那坐姿,颇有些轻浮。
小弟子抬头来回瞥了两人一眼,委屈地抱头:“至少我们都是这样想的。令颜师兄说的,他亲耳听到夫人跟大冢主说什么娃娃亲。楼姐姐……”小孩无辜地勾了勾手指,睁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你当年对二师兄那么好,难道不是因为喜欢他吗?你不喜欢他还能喜欢谁,这个讨厌的家伙吗?”
“你说谁讨厌的家伙?”白少缺睨了一眼,偏跟小孩子较劲。
人里头在办丧事,白少缺如果在这里揍人,那就真不合时宜了,楼西嘉赶紧使了个眼色,将那小弟子给打发了。
白少缺看着她痴痴地笑:“真是棘手。”楼西嘉回头,不明所以,他干脆身子前倾,支着下巴端详,补了一句:“我说你。”
“白少缺,你以为我在为难什么?”楼西嘉叹了口气:“你说我应该怎么跟师夫人说呢?跟她说不要等了?三天之后也不会有人回来,师昂哥哥已经死在了滇南?哎,我怎么能告诉她,她才死了丈夫,又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楼西嘉抱头越说越痛苦,喉咙里含着一口气,慢慢滚出哭音。她的心智根本没那么坚定,什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小妖女”,不过是掩饰从小到大内心的空虚,而过往的那些顽劣捣蛋,也不过是不愿受伤害的先发制人。
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她一直都是个外强中干,优柔寡断的人。只不过姑萼很强势,她也只能装作强势,天天和她吵架拆台,来掩饰自己的孤苦和柔弱。
白少缺拉住她的手,从一个男人的角度来看,楼西嘉的状态实在令他很费解:“人是我杀的,就算要找麻烦也是找我,跟你有什么关系?你如果觉得不好说,我来说不就得了。”
“你……哎呀,你先别说,我再想想。”看白少缺霍然站起,楼西嘉赶紧拽住他的袖子,把他拉回了廊下。
两人总大眼瞪小眼也不是法子,她便说起了以前的故事——
“我大师父和师夫人曾是义结金兰的好姐妹,十岁那年,我随大师父来帝师阁小住,因为性子顽劣,所以被勒令每天随教习学礼仪诗书。说来惭愧,在那之前我基本不碰任何经典,嗯,你也可以理解为大字不识。我坐不住,可又不敢与教习作对违逆师父,因而无课时便捉弄同门撒气,被人发现也不怕,打一架就是了。”
白少缺不由淡淡一笑,想着野丫头果然从小到大都是野丫头,这脾气很合他胃口。
“你不妨猜猜胜率?当然是他们打不过我,打得过也打不过,因为帝师阁的人太讲规矩和礼法,往往我拳头都挥出去,鼻血都砸出来了,人还在哪儿跟我抱拳谦让,说‘姑娘先请’。”
楼西嘉顿了顿,道,“说来也怪,打着打着大家伙还打出感情了,他们老爱在大吕堂后面的竹林里空座闲谈,我有次去搅局,寻了块石头一边打坐,一边胡吹海说山外头的奇闻怪谈,这些人多半是书呆子,嘴皮子耍不过我,最后反以我马首是瞻。”
白少缺哼了一声,说话不太好听:“人有时候挺贱的。”
“现在想来,其实是大家很照顾我,特别是惟尘师兄,他从来不会说一句重话,还会帮我顶罪,但我以前却总欺负他是个聋子,讲了他很多坏话。你看,我真不是个乖孩子。”楼西嘉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他接的那一茬,于是摇了摇头,飞快地过掉了这个话题,平和地继续追忆:“这样的日子,直到师瑕阁主带着独子云游归来,方才结束,结束得特别突然,因为我碰到了一颗软硬不吃的钉子……”
那颗钉子自然是师昂。
那一天,令颜神神秘秘地跟大伙说,二师兄游历归来,阁主赠了他一把断纹琴,还是最漂亮的梅花纹,五百年往上,非千载不断。
楼西嘉虽然不知道断纹琴是什么,但还是和令颜夸下海口,说要顺来瞧一瞧,两人以三坛百年醉酿为约。
可惜,楼西嘉失手被师昂擒住,前者拿琴不成,干脆发力震断了一根弦。
要知道,琴出断纹,难得又脆弱,寻不寻得到相匹配的丝弦尚且难表,上弦力道不佳,很容易让上年纪的琴崩裂。
帝师阁以乐入道,乐器往往就是武器。
楼西嘉心头当即慌乱后悔,毕竟那时的师昂在众人眼里刚正不阿,常板着一张脸颇为严肃,除了几个亲传子弟,没人敢跟他亲近。
可奇怪的是,师昂既没有向教习问责,也没有往她师父那儿告状,反而直接将她拎着,绑在一条小船上,扔出了三山——
眼不见心不烦。
这一手,恰恰打在楼西嘉的软肋上,胡闹受罚她都不怕,最怕的是孤苦伶仃。
当晚,她脚下的船披星戴月,顺水一路飘出了芦苇海,撞上了被四劫坞驱赶而过境北逃淮水的水匪。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给楼西嘉和师昂单独出番外的,但是想想,回忆不长,一两章就交代了,拎出来说感觉不合适,毕竟两人也不是真cp_(:з」∠)_就在正文里接一点好了。
第156章
水匪把她当作了帝师阁的人,要她指路, 避过三山。
那时候, 对方人多势众, 可楼西嘉反而不怕了,只要有人,就没什么好怕的,人是这世上最好欺负也最不好欺负的物种。更何况,她一小丫头片子, 没人当回事,碰巧又会喝酒划拳,说话机灵,鬼主意一个接一个, 不日倒反客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