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掌一摊,往前头苇花飞荡连天的水面划过一线,接着道:“我们的船马上就要进到内湖‘芦苇海’了。”
“芦苇海?”
姓叶的男子双手后负,两手掌心皆结着厚厚一层老茧,而虎口却是薄皮嫩肉,再瞧他袖底腰下没有硬器,姬洛抱剑靠在船篷,立时判断出是为使用掌法的内家高手。
来往行客不乏有从北边迁徙而来的,芦苇荡谁不识得,可连天成海,水泽宽阔浩瀚的却是少见,因而胸臆一舒,便生出些技痒难耐。
楼西嘉和白少缺正在舱内喝小酒,船篷忽一晃,他二人探出头来,发现是几个艺高人胆大的江湖客在顶头上借力,踏水往芦苇荡里一探究竟。
可偏这水域之广,片刻后内息空荡,又无下脚之处,那些人只得如燕子翻身,又灰溜溜地跑了回来。
白少缺不屑地笑了笑,随口道:“这芦苇倒是足有半人之高,若是有通水性的敌手在此设伏,恐怕这半数的人便有去无回喽。”
姬洛在舱外听见,抬眼观那蒹葭苍苍,不置可否。
不过,白少缺这话有一定道理,自打进了芦苇海,行船的速度比初入时慢了近一倍,九曲十八拐,愣是足有一时辰,方才见到远处青山。
所谓三山,其实是云梦芦苇海中三座小岛,岛上有小山耸立,因绿水环绕,比之五岳不过,但与平波同看,便似那超然的庞然大物,因而得了个江湖雅号。
“叶兄再看这山。”方才解说的小个子又开了腔,外来客们纷纷屏息,竖着耳朵偷听。
“一山在前,名为‘有琼京’,其上青翠苍淼,有一口大瀑布正对山门,声势浩大,气魄直冲九霄,故称‘百丈渊’。百丈渊上,乃太微祭坛和玄清演武坪。二山在后,左为‘剑川’,百纳藏书,睡虎禁地,同时也是历任阁主陨落生死的青山埋骨处;右名为‘小楼连苑’,其上十二堂,暗合六律六吕,乃帝师阁众人起居研习之所。”
叶姓男子呵呵一笑:“这荆楚大地,便连山也带了几分婀娜,可惜……”他搓了搓手掌,语气里有些轻慢,“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注)都说亡秦必楚,可最后呢,还不是秦扫六合!”
“对!都说帝师阁以乐入道,可谁又敢保证那是钧天广乐,而非靡靡之音呢!”当即有瞧不上眼的附和,隔着三两条船张口吆喝。
对谈的小个子本是因为陪客而隐忍不发,如今见他们肆意羞辱,不禁扶了扶帻帽,气得七窍生烟:“胡说八道!等你们这些乡巴佬见了《云门大卷》祭祀乐舞,就等着自打嘴巴吧!”
“《云门大卷》?那是什么东西……不过我们走了这么久却既没有三五岗哨,也没有弟子相迎,还比不得哀牢山的眼线,我看这帝师阁气数大减,一阁一教该重新评一评了。”姬洛眼角余光瞥过一片红,这才发现白少缺饮酒畅怀,不知何时,人已经爬到了船舱顶头举杯而立。
姬洛心想:这厮还好意思提哀牢山?滇南两次大劫,气数动荡,自己已是烂摊子一堆,还好意思说别人,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这时,一剑从舱里顶了出来,寒光冒头,就扎在白少缺脚边一寸,他晃晃悠悠落下甲板,不知自己哪句话惹得里头那位不开心了,摸着鼻子甚是委屈。
老船夫一边摇桨,一边有苦难言:“姑娘,我这船篷……”楼西嘉不耐烦地弹出一粒珠子,滚落在甲板上,豪气云干道:“再买一艘!”
姬洛憋笑,回想起当初下江陵时自己带着屈不换和桑姿,那可是数着银子过日子,就别提多心酸了,如今好容易傍上两个“家底厚”的,可算不用他付船钱。想到这儿,姬洛又觉得英雄气短,侠气困顿于钱财,再这样下去,他不成抠门吝啬鬼了吗?
旁边客船那小个子抄着手,也没个耳聋耳背,听得白少缺的话,脸一阵红一阵白,瞧着人模狗样也不甚眼熟,估摸是个没江湖名望的,便发泄似的恶狠狠甩了个脸色,嚷嚷道:“谁说不行的,放你娘的狗臭屁,帝师阁再延续个三千年都不成问题。”
“假!”白少缺本就无趣得淡出鸟来,这会有人逗乐,当即是兴致乍起,和他抬起杠来。
那小个子见状,挽起袖子扬拳,要往他们船上跳来,却被舱里一双手给拎着领后拉了回去:“赋儿,说了多少次了,不要跟闲杂人等多逞口舌,帝师阁如何,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姬洛双眉一挑,没想到在这里还能见到熟人——
那方姓叶的笑而不语往舱内走,他刚打起帘子,那双手的主人已经冲了出来,一掌起惊涛,江面水纹顺势暴涌而上,白花花的水浪扫平芦苇荡,朝着姬洛他们的船冲撞过来。
出手的人可不是那日荆江舵里,一面之缘的天门派二掌门海昆。
眼看便是船翻落水的局面,姬洛站直身子,两步快走船头,一跺脚,将那水花战平。白浪落下,少年衣衫半点未湿,只嘴角含笑,抱剑分寸不让。
海昆眯眼一瞧,也认出了船头的人正是那夜四劫坞之变中,戏耍代学坤的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的作话不知道说什么,就扑倒465小可爱好啦(*  ̄3)(ε ̄ *)
注:楚王好细腰,出自《韩非子》,我记得中学课本应该有学过这篇,在此不多做赘述了。
第148章
场面一度尴尬,海昆是接招不是, 不接也不是。
接了, 这少年与桑楚吟关系极好, 荆楚之地还得多仰仗四劫坞往来水运,岂不得罪人?可若是不接,想他天门派好歹在云梦附近也是有头脸的地方,被一无名之辈压制,岂不是落了老脸?
好在, 此时一声长啸,有琼京上飞渡广箫,那乐声里有清正刚直之气,前方行船上, 方才还浑说靡靡之音的人突然倒飞出去, 狠狠砸进芦苇丛中。四面立刻鸦雀无声, 有的心中暗自揣度,有的则大松一口气, 庆幸自己没多嘴。
一招杀鸡儆猴, 小个子周赋立刻冲白少缺那头耀武扬威起来,海昆是抓都抓不住:“看见没!出言不逊者,自有清音荡客来!眼拙就去找大夫瞧眼睛, 别在这儿当睁眼瞎!”
“嘁!有本事冲我来,我倒要看看这个乐声是不是也能将我撞下船去!”白少缺活动活动指骨,冷眼相看:“这什么规矩,嘴长在人身上, 还不许旁人说道了?我看这帝师阁也没有包容万象的度量,小气得很嘛,哪像我,自己骂起自家来,老头们大气都不敢出。姬洛,你说是不?”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确实没有什么是绝对长久的。”姬洛靠回船篷前,慢悠悠说了一句,不过他这话没有拥趸白少缺的意思,单单就事论事。
若将帝师阁比作一棵参天大树,那挑大梁的阁主便是绵延根茎,若根茎坏了,落得中空,树再繁茂,也会日渐枯败。
楼西嘉不高兴了,拿剑柄在白少缺头上磕了一下,后者也不躲,笑眯眯听她数落:“你们收敛点吧,特别是你,这里是帝师阁,你生怕别人不知道你的身份?万一暴露了,明天江湖传闻就是白大教主只身入中原挑山门,一教一阁决雌雄!”
不知为何,楼西嘉的心思一路来一日三变,自打入了云梦地界,那种小妖女似的放浪洒脱全收敛了起来,整个人变得前所未有的“乖巧懂事”。
虽然帝师阁确实庄严肃穆,但还没真到能见之便让人洗精伐髓,痛改前非的地步。
“决雌雄就决雌雄,我又不怕!”
白少缺拍了拍手,将长袖一翻,甩出子母刀在指尖把玩,回头时偏不开眼,瞥见那小个子还冲他怒目圆睁,他一面回答楼西嘉的话,一面故意比了个逊色的手势:“正好,我要是倒台了,让老头们再选一个,助我溜之大吉。诶,再说了,他们都叫我魔教妖孽,我要是畏首畏尾,还叫什么魔教?”
周赋是云梦本地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帝师阁的传说从小听到大,扎根于心,升华于脑,对他来说,若说世上真有仙境,必然是以四湖三山为蓝本,若说真有仙人,便在那有琼京之上。
这会一看左右人非但不信,不敬重,还多有轻蔑不屑,当即是小孩子气性大,一个猛扎往水里钻。
这云梦大泽泽被百里,谁也不知道下头有多深,怕这周斌当真以死明志闹出个悲剧来,几个水性好的侠客一同下船,把人给捞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