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瘴气,听起来更像怪力乱神的怨气。
相故衣又道:“我在滇南久居时有听闻,早年中九族多有古怪禁忌,犯忌之人由族长和祭司共同判罪,以族归处决。后来天都教掌权,第十六代教主白若耶觉得此陋习颇为残忍,于是倾教众之力废禁,不过看来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九族之中仍然有人顶风,暗中留有刑牢。”说到这里,他也不禁摆首,“难怪中原多称滇南天都为邪魔外道。”
“哼,邪魔外道?只是相较之下而已。”爨羽摊开双手,盯着肌肤上因毒气而现出的青色,颇有些愤懑。她这个样子只要走出宁州,不被乱棍打死,或许也要被指摘的唾沫淹死,毕竟在外人眼里,宁州多毒蛊,练邪功毒功的多是些下三滥。
说罢,她顿了顿,竟是在反驳相故衣的话:“白若耶确实是个才学广博,颇有见地的人,可惜,根深蒂固的东西想要拔除,不是上下嘴唇碰一碰就能办到,在宁州乃至滇南,部曲始终无可替代,改变往往犯了大部分人的利益,不然先秦时相国商鞅,又怎会车裂而亡?”
若不是亲眼所见,相故衣都要以为这番高谈阔论是那个他还颇有些欣赏的少年所发:“分析得挺透彻嘛,爨氏号称宁州第一大族,果然不同凡响!”
可惜听完他的赞叹,爨羽却脸色大变,知自己失言,慌忙去瞧姬洛,见他无甚反应,这才又草草盖过,佯装没规矩,抻手揪着一撮树枝去弹相故衣脑门:“大叔你少废话,还是看看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相故衣果然不再多话,上前去拨弄石门。石门高达九丈,饱经风霜多年,早与山壁生为一体,且两壁可落脚处皆光滑陡峭,底部还有生铁浇筑的暗刺和铁蒺藜,就是为了防止锁在这里的人攀壁而出。若只有相故衣和姬洛二人,倒是可以拼一把,但现下还有个虚弱的爨羽,怎可能过河拆桥,留她在此,因而无法,前后只得这一路。
眼看便要到落日昏时,三人心中都有些焦急。
“有了!”相故衣突然一掌拍在那石门左侧,石屑纷纷抖落,平滑的表面当即出现了一条缝隙,他将眼睛贴在缝上,似能瞧清里头的机簧,“如我所料不错,这扇门能双开,就是里外都能推。”
说完,他冲姬洛使了使眼色,后者立刻放下爨羽,走到石门右侧,仿照他方才的样子一拳捶在对称的位置上。石屑落下后,也出现了另一条缝隙,如此看来,当不是偶然。
姬洛嘴角渐渐抬起:“也许当年建造这座囚牢的人,也害怕被秘密锁在此处,就如皇陵地宫的工匠,惯爱给自己留条后路,我们今日也算因祸得福。”
“不错。”相故衣颔首,挽起袖子将四指伸入缝隙中探看,且稍稍拨弄里头石造的锯齿机簧,“没想到我前半辈子嫌弃不已的揽月手,今日当真用作了开锁之功,可叹!可叹啊!”说罢他用力一扳,石门剧烈震动起来,仿佛要倒塌一般。
爨羽被这声势骇了一跳,脚步当即有些虚浮,姬洛连忙赶到她身侧扶了一把,将人送到一片勉强干净的地方坐靠休息。
“不行!”
这时,相故衣的手退了出来,大喝一声,眉头皱成川字,神情赫然凝重,“这什么狗屁玩意儿!”
爨羽就着气声儿,竟不合时宜地带着些戏谑问道:“怎么了?可是你那揽月手解不得?”
“怎么可能!”相故衣当然不能在小姑娘面前落了面子,嘴硬不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当即一股脑将所有的麻烦都归咎到了建造者身上,“这绞索锯齿下的锁芯,除了石造外廓,仍有不少铜器支撑,这石门多年未开,宁州又闷热潮湿,里头的东西早锈掉了,若有不甚,这大家伙落下来,咱今天都得在这盖棺。”
“那可有……”姬洛出声询问。
爨羽眉毛一挑,截住他的话头,先冲姬洛小声道:“看我的。”而后她托着下巴,起了一出激将法,出声质疑:“先前不知是谁夸口,这揽月手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看啊,连这滇南一处小小机关都破不得,更遑论名震天下的公输府所造器件了!”
“胡说八道!”相故衣梗着脖子,气得脸红耳朵烧,也不顾身份和一个小女娃娃理论,“你懂什么!若是三十年前的我,也认了,可打我悟出真正的纤指揽月之法后,还从没失过手,哼,这天下有我开不了的锁?笑掉人大牙!便是公输府传世的天工七星锁也开得!”
说罢,相故衣又转身对着那石缝一阵鼓捣,随后回头一昂,冲姬洛勾了勾另一只手,“小子你过来,我现在把这门功夫传给你,你站在那头,我叫你断哪根铜柱,你便断哪根,待你我合力卸掉其中几处机窍,我不信今儿个还开不得!”他气量小,光和姬洛说还不够,非得再往爨羽那片儿瞟了瞟,扬威似地落下一嘴狠话,“莫说我骗你几个小辈,我还就这削尖脑袋的犟脾气,出不去我‘相故衣’三字倒着写,武林中就是条癞子狗!”
作者有话要说:注1和2:引用自汉乐府《古歌》
科普一下:龠:音同月,黄帝时期乐官伶伦所造的乐器。
部曲:魏晋时期指大家族的私兵。
看文愉快,么么哒~
第102章
姬洛嘴角抽搐两下,憋笑不得, 只能叹道:“前辈, 看你这话说的……还有你, 爨羽,你也少说两句。”
小姑娘抬杠抬上瘾了,才不听他的劝诫,见他还在原地杵着,赶忙拿手肘撞了撞, 比本人还焦急:“还不去?你听到没,天工七星锁,听起来就厉害得不行,兴许以后用得上呢, 白白捡一门好功夫, 你上哪儿傍这么好的运气。”随后她顿了顿, 对少年狂眨了两下眼睛,“姬洛, 别傻站着, 当心他反悔!”
“嘿哟!我相故衣虽算不得一流高手,泰山北斗,但也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哄你们这些少年少女?”他顿时气如抖筛,强行将姬洛给抓了过去,“小子,看好了, 时间紧迫,我只演这一遍,你且记着要诀!”
只见他两手起势合如抱月,内劲外泄,阴阳有序,百般轮转,口中喊道:“揽月手胜在柔中带刚,十指灵活多变,你且取十片嫩叶来!”姬洛退到入口处,见近旁有一棵枣树,顺手掐下叶子掷过去。
绿叶被相故衣双手一揽,从杂乱无序立马变得乖顺有道,让成何种形态则成何种形态。“看好了!”他扬手一抬,那几片绿叶纷纷被扔向空中,落地前只瞧得他一手后背,一手五指左右敲击,快如能捕风捉影。
姬洛向前一步,低头看那叶子落地,脉络正中皆被点出同一大小的圆孔。
好功夫!当真是好功夫!
“你跟着我来!”相故衣十指在身前一晃,姬洛立刻摒弃杂念,眼中心中只留下他刚才演过的影子,而后随他试了一道,那一刻心沉入玄妙之境,双手快得不似自己所有。
相故衣收手,背负而立:“你倒是天资聪慧,根骨奇佳!这形有五六分,不过神还差那么点,你过来,我有几句心法口诀传给你。”待姬洛上前,他则甫身,在他耳边悄悄说道了几句。
爨羽踢了踢腿,不屑地哼了一声:“这么小气,再演一遍嘛,我还没看清楚呢!”
相故衣狠狠瞪了一眼,现下姬洛看他俩一大一小老这么吵嘴,倒是不再觉着心中疲累,反而多了几分欢脱。
“你加上内劲试试!”相故衣冲少年颔首。
姬洛屏息,气沉丹田,凝力气海。一时间,只瞧得他将那几片落叶从地上扫起,手中十指不停穿梭变换。相故衣的口诀在脑海中兜转,竟引出那‘天演经极术’中的感知变化,他不由闭眼,靠指尖功夫点叶,如点将排兵,布星布月,自有一番定盘在心中。
待他收功,叶尖凿孔出圆,十片叠在食指上,而残叶则簌簌落在脚边,刹那风平无波,当得是惊艳绝伦!
“怎么可能?”
相故衣后退一步,既为他学成之快速憾然,又为他生出别致的路数而疑惑。当年他从师父那儿学来的揽月手只是快与灵活,用以取物足矣,但尚做不到贯通内劲,擒拿得当,而是后来在泗水楼中楼里的归藏馆研习,才参悟出收放自如之道,那口诀便是成于此。
想到这里,相故衣无端生出一猜想,忍不住上前问道:“你这内力功法也是惠仁教的?你曾在泗水待过?”继而,他顿了顿,又推翻了自己的念头,“不对,你说过,你是住在洛阳,还跟北系白门有点关系……不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