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人身体僵住了,脑袋朝着她的方向转过来,“你是谁?”
“我是袁心玥。”她低声说,“这里是石榴苑,章队把你们带回来的。”
几位医生赶来的时候,可怜人已经冷静下来了,大概太疼了,咬紧牙关,双手攥住床栏。
章队也到了,却踌躇着不敢近前,眼里满是悲伤和愧疚。
猛虎部队寇医生也在,自己也受了伤,脸色惨白,看着很吓人。他低声对可怜人说些什么,于是后者安静下来,像是接受了惨痛事实,再也没出声。
厨房熬好稀粥,袁心玥喂他,可怜人只是摇头,章队接过碗亲手喂,他只咽一口就吐了半床。
袁心玥匆匆收拾擦洗,又去隔壁拿干净衣裳,回到病房时,章队把脸庞埋在手掌里,黯然说:“卢玮,我对不起你。”
原来可怜人叫卢玮,袁心玥想。
卢玮没说话,用被绷带覆盖的眼睛瞪着天花板,比丧尸更像行尸走肉。
袁心玥以为章队会承诺替卢伟报仇,或者展望未来什么的,章队却讷讷地只提旧事,说起卢玮刚入队的情形,又提起张令宏、王麟和扈羽,说着说着落下泪来。
眼看夜深,她不得不小心翼翼上前,“章队,让他休息吧,必须休息好,身体才有力气。”
才能养好伤口。
章队满眼泪光地望着天花板,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卢玮,你现在的任务是休养。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外面事情多着呢,没有你压阵,二队怎么办?”
卢玮露出哭一样的笑容,摇晃着双臂,于是章队替他解开了。
随后章队把座椅搬到墙边,对袁心玥说:“我留下,你可以休息,明早再来。”
袁心玥低声说:“他得吃有营养的东西。”
芦苇沉默着,幸好章队答了。“他是山西人,做点热汤面吧。”
第二天一早,袁心玥摘来新鲜番茄、青菜和鸡蛋,做好一大碗汤面送到病房。
章队还在,又多了两个男人,除了队医寇老西儿还有一位冯嘉师,正口若悬河地描述抓到苏慕云如何如何,像是报了仇,就能把卢玮的眼睛换回来似的。
卢玮脸色枯黄,嘴唇干裂,像是彻夜未眠,依然保持着她离开时的姿势。章队喂他吃面,他吃不下,艰难地吞咽着。
这样下去可不行,袁心玥想了想,接过汤碗坐到病床边,“你是山西哪里的?我老家在原平。”
卢玮愣住了,张着嘴半天才反应过来,“大同。”
“大同啊。”袁心玥轻松地说,添点老家口音:“常去,我爷爷有亲戚在那里。面还顺口么?”
卢玮咂咂嘴,“有点淡,加点辣子。”
“辣的你吃不了。”袁心玥转动筷子,把面条卷在筷头,蘸蘸汤喂给他:“等你好了才行。”
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卢玮用袖子擦嘴,脸庞对着她,当然,他什么也看不见。
病房中其他男士纷纷松了口气。大概太累了,卢玮歪在枕头上,很快睡着了。
趁着收拾碗筷,章队把她拉到门外道谢,用恳求的口吻请她照顾卢玮,“整夜没睡,实在扛不住了。”
苏慕云那伙人,和波哥郝一博是一丘之貉吧?
袁心玥点点头。
晚上特意做了姜醋面片。
这是山西做法,卷心菜和韭菜用葱姜炒香,放番茄和酱油、盐和五香粉;另用锅烧开水,揪面片煮熟,把炒好的菜倒进去,最后放醋,辣椒就不放了。
卢玮吃的满头大汗,不停吸气,两大碗都吃了,“比我妈做的好吃。”他评价。
袁心玥得意地笑,又说:“以前我去大同,亲戚给我带很多杏仁和绿豆,还去了悬空寺和石窟。”
卢玮自然如数家珍:“冬天还是夏天?爬恒山没?”
那天晚上,卢玮从北岳恒山说到云冈石窟,又从古城墙到华严寺,滔滔不绝地连水都顾不上喝,仿佛称职导游。
期间章延广出现两次,没有插话,在门口听了听就离开了。
袁心玥听得很认真,说起自己亲戚家,原来和卢玮家相距不远,只隔几十公里。
“以后我再去大同,你可要接待我哦。”她随口说。
卢玮严肃地点点头,想再说什么就被她打断了:“不早了,明天我再来。”
卢玮沉默了,安安静静躺在床中央,她临走时才小声问:“明天你什么时候来?”
为了方便,夜里一般由男护士值班。
“早班。”看着厚厚的绷带,她有点心软,“还做面条吧?”
第三天蒙蒙亮,袁心玥就到了,带了打卤面:虾仁瘦肉香菇竹笋豆干做的卤,装在三个餐盒,打开还是热的。
那天轮到她讲述自己家乡。
可惜原平是个小地方,比旅游胜地大同差远了,说几句就卡壳,只好把忻州和五台山拿出来:“可灵了,我还许过愿呢。”
卢玮却说,“我也去过,不灵。”
许的什么愿呢?袁心玥有点好奇。
第四天是臊子面,还卤了一锅虎皮蛋,卢玮通通吃了,撑得直打嗝,袁心玥不得不扶着他在走廊散步。
他记性很好,只走两遍就把病房位置和卫生间默记下来,拄着拐杖沿着楼道走得很稳,引来一片欢呼。
当晚被医生批评了:他顿顿面食,成天不是坐就是躺,导致不上厕所,肚子发胀,这怎么行?
第五天是清汤挂面,绿绿的满是青菜,外加鸡丝拌黄瓜,鲜榨苦瓜汁。
卢玮不爱吃青菜,脸像苦瓜一样,来探望他的冯嘉师自带一小筐黄瓜番茄,咔嚓咔嚓吃得过瘾,口沫横飞地夸她:“卢玮,争点气,赶紧养好了,啊?我告诉你,袁护士是个大美妞儿,嘿嘿。”
卢玮露出到达病房的第一个笑容,诚恳而沉重,笑着笑着就收回去了。
又过两天,袁心玥申请专门照顾他,晚班也没走。
看得出卢玮很高兴,由她扶着去隔壁探望腹部被击穿的张淑华。后者伤得很重,脸色惨白,嘴唇也是透明的,勉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大多数时间都沉沉睡着。
相比之下,断手断脚的其他战士情况相当稳定。
当天夜里,她倚在护理床打盹,被窸窸窣窣的响动惊醒,卢玮摸索着走到门边,她连忙跟上去。
从卫生间回来,卢玮自己盖好薄被,忽然低声叫她的名字,希冀与绝望同时出现在半张脸:“我还看的见么?”
袁心玥心里难过,却不肯流露半分,把下半生的轻松乐观统统发挥出来。“昨天医生不是还说,恢复得很好?还有啊,你刚来那天医生会诊我听到了,都觉得你没问题,章队还打包票呢!”
她的演技并不高明,卢玮却露出笑容,整个人没那么紧绷了。
“等我好了,在大同等你。”他低声说。
接下来三个月平静而幸福,袁心玥变着花样做菜做面,哄他开心,话题是说也说不完的。
她讲起在武汉读大学,和一个室友吵架,陪另一个室友和别人打架,最后一个室友抢了她的男朋友。
她讲起从城里逃到清宁度假村的经历,同伴们却略过不提,仿佛只要不碰触那段记忆,事情就没发生过似的。
她讲起锅炉厂趣事,贺志骁苗永康的对峙,三局两胜和英勇的雷珊,自己抱着汉堡跟随七号别墅撤退,方棠勇敢地从墙头一跃而下。
石榴苑嘛,通过口述和画图,一个蒸蒸日上的地下社区已经展现在卢玮面前了。五栋楼、一大片商铺社区、四通八达的地下通道,“就跟地道战似的”,她总结。
卢玮自信地笑。“有我们在,什么仇家都不用怕。等我眼睛好了,替你们守在楼顶,不管什么人都有来无回。”
大颗大颗的眼泪落在图纸,卢玮侧耳倾听,小心翼翼地问:“袁心玥?”
“没事,没事。”她用袖管擦脸,泪水却更多了,“我就是想,你们早点来就好了。”
她就不会遇到那件事了。
卢玮顿了顿,什么也没问,开始讲自己的故事。
夏夜寂静,星星轻轻眨眼,小虫子在草丛唧唧的叫。
袁心玥第一次知道,他是养父母从芦苇丛捡回来的,名字就叫“卢玮”;养父母家境平平,还有一兄一姐,他高中毕业就参军去了,对远程阻击有惊人天赋,表现极其出色,幸运地被选拔入猛虎,重点培养;章队是位牛人,明明是军三代,还身先士卒,数次任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