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定有过人之处(122)

昏暗的天地里,风沙哀嚎。

恪尽职守的军人在完成最后的任务后,放心地闭上了眼。

风声里似乎还残留着不知何方飘来的歌谣声,如泣如诉:“旧一年,新一年,一晃多少年,中原王师何时至,年年复年年……”

入夜时分,潜伏待命的其他人接到命令,赶往镇子远处那片肉眼可见的葱笼山岭下会合。

山沟里已经竖起一座新坟。

第六铁骑营先锋周小五,其实并不年老,还很年轻。

如今在关外终于认出来,却已落下一身伤残,声容俱毁,白头沧桑,成了个又老又疯的乞丐。

甚至为了不暴露身份,右臂上也只剩下了一块疤,再无卢龙二字的番号刺青。

但山宗还是认出了他。

不用担心葬于关外,这里就是故土。

他坐在坟边,撑着自己的刀,旁边是肃穆而立,摘下了额上布巾的一群身影。

“头儿,”胡十一给他送来一包纸包的肉干军粮:“你在幽州这些年老是使唤那些绿林,就是在找他们?”

山宗接了肉干,咬了一口,放在坟前:“嗯。”

“那为啥从没听你提起过?”

山宗夜色里的双眼幽沉如潭:“能用嘴提的话,我就不用等到现在才来了。”

胡十一默然无言。

风声仍在,不再送来任何调兵动静。

山宗霍然站起身,抽了刀:“都跟我走。”

只是稍作停顿,就又继续上路。

暗夜里,百人身影跟随他,直直往深山里潜行。

不知多久,也不知多远,又是一天快亮了,始终在山岭间,无人开过口。

直到四周已是万仞绝壁,山宗按照周小五的指示,往右,朝着更深处走去。

像是一头扎入了不见天日的瓮罐中,就连外面的尘沙都已卷不进来。

茂密的树木虬结绕生,荆棘遍布,很多地方甚至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这一带人口稀少,就连山岭都仿佛已是数百年无人光顾之地。

山宗忽然收步,抬手。

后方众人停住。

“我们入阵了。”他低声说,忽而一声低喝:“卧下!”

倏然间,箭羽齐发而至。

众人反应迅捷,自地上起身,仍未见一人。

“左中下三路,你们应该熟悉。”山宗握紧刀,迅疾奔出。

不只是那八十人,就是胡十一带着的人也熟悉,这就是他们练兵时演练过的军阵。

众人随他而动,顷刻散开突袭,避过了地上的陷阱机关。

“合!”山宗在前方一声令。

远处有人现了身,自暗角里一闪而过。

阵被破了。

霎时远处火光闪烁,接连亮起,在茂密的深山里,起初如同鬼火飘摇,很快又连绵成了火龙。

似有无数人在往这里涌来,虽无声,却气势骇人。

山宗却直直迎了上去。

又是一个阵,箭矢乱飞,铺天盖地,杂乱无章。

胡十一身边一个兵中了箭,他顿时骂了句:“他娘的,下手这么狠!”

拔了那箭,昏暗里一摸粗糙万分,才发现那箭身是新做的,只怕是旧箭簇捡回来磨过后又做新了。

火光暗下,这一阵又破了。

山宗身疾如风,已冲至一条山林河中,脚下入水,猛一抬手,后方众人无人上前。

他独自站着,冲到了这明晃晃可见之地,故意亲身入阵,在等。

天青白交接,风寒如割。

火光又起,朝他快速冲来。

须臾一群人如狼奔至,刀映火光,挥来即砍。

山宗抬刀隔挡,如松而立,纹丝不动。

后方众人此时才在胡十一的带领下冲了出来。

包围着的人没能再下手,一时对峙。

火光扫去,扫开周围一片晨雾。

“等等,是中原人!”有人叫了出来。

水中站着的山宗也被照了出来,他一手横刀在前,抬起眼,一把扯去额上布巾。

四下突然无声。

用刀对着他的那些人如石像一般定住了,又不自觉地往后退。

他们后方,走出来两三个持刀的身影,都已是两鬓斑斑的中年,眼睛一眨不眨地落在山宗身上。

“山……”一个人出了声,像被人掐住了喉般戛然而止,咽在了风里。

却叫所有人都回了神,像是不敢置信,他们手中的兵器接连放下。

甲辰三和未申五走了过来,连同后面几十道身影,陆陆续续,无声走近,在火光里显露。

终于,一个中年人走过来,颤着声:“头儿,是你吗?”

“是我。”山宗垂了手里的刀,喉头滚动:“我来找你们了。”

第九十章

神容看着手里一张黄麻纸。

天还没亮透, 蔚州驿馆里安静无声,她坐在妆奁前梳妆, 对着一盏未灭的烛火,看着这纸上写的菜目。

紫瑞在旁梳着她黑亮的长发, 口中道:“少主如果满意,待山使来时就如此准备了。”

神容看上面都是她父亲喜爱的, 将纸放下,“就这样办吧。”说着抬头看一眼乌蒙蒙的窗户,问:“我父亲心情如何?”

“国公瞧着很好, ”紫瑞回:“昨日还给主母写了信去报平安, 一切如常。”

神容点头:“那就好,稍后我去拜见他。”

紫瑞看一眼那纸,笑道:“少主日日陪伴国公就罢了,就连这等小事都想到了,山使若是知道你如此用心,一定会心中欢喜。”

以往她家少主最关心的莫过于山川河泽,何曾关心过这等小事。

神容想起山宗, 心想他知道了肯定会得意才是真的,手指绕着胸前垂下的一缕发丝, 笑了笑:“我父亲肯松口见他是难得的机会, 可没那么简单。”

这一面若是见得好,她母亲那边才有可能好办,这么简单的道理她岂能不知,又岂能不留意。

紫瑞忍不住看着她笑:“我看少主近来脸上笑容都多了。”

神容抿去笑:“你瞧错了。”

紫瑞只好忍笑, 乖巧称是。

神容心里悄悄算了算日子,按行程来说,过两日,他就该启程出发,自幽州赶来了。

想完瞄见铜镜,看见里面自己微弯的嘴角,她抬手抚一下鬓发,藏去了。

……

山霭雾气未散,山宗的声音还在回荡。

“我来找你们了。”

所有人在这句话后都退后一步,站直了身。

山宗扫视一圈,一群人穿着粗布褴褛的衣裳,有的还穿着当年卢龙军的厚皮甲,早已磨损得不成样;有的外面只裹着兽皮做成的甲,束发蓬乱,胡须杂生。

唯有一张张脸他还能看出熟悉。

面前的中年人走得更近,盯着他,声还发颤:“你终于来了,咱们都以为你不会来了。”

山宗看着他,短短四年,他已脸上沟壑丛生,比原先模样看起来苍老了十几岁,那是当初最早入卢龙军的一营铁骑长薄仲。

他点头:“我来带你们回去。”

薄仲忽也退了一步,不知为何,竟似有几分忌惮:“还能回去?咱们现在已经是叛军了。”

陆续有更多人从山野深处走了出来,拖着兵器,身躯干瘦如游影,脸颊枯槁,发髻蓬乱,密密麻麻将这里围了几圈。

在渐渐亮起的天光和火光的交映里,每个人都站得笔直,又都沉默不语。

山宗握紧刀:“卢龙军不可能叛国。”

薄仲一怔,一下扔了刀,颤着手抱起拳,直接在河里跪下:“是,咱们不曾叛国!卢龙军从来不曾叛国!”

一时间周遭接连响起扔下兵器的声音,有的人呜咽出了声,压抑着,硬撑着,应和着林外的风声,林间鸦声,哀哀卷席。

山宗刀尖点河,挺拔如松地站着,声却已哑:“你们……还有多少人?”

“卢龙铁骑全军一百营,一营五百人。这里共有三十七营,铁骑长三人,兵一千八百九十一人。”

最先跟着他一并走出的两个中年人也跪下了,正是另外两营铁骑长。

甲辰三已忍不住走了过来,哽着声:“就只剩这些了?”

原来先前那火龙阵不过是虚张声势,根本没有那么多人。

薄仲仰头看山宗,眼里噙着泪花:“当年咱们从蓟州杀出重围,就已折损过重,没有援军,所有退路皆被封死,消息送不出也进不来。起先还有万余人,占据一座小城与他们对抗了数月,终是被围剿攻破,自此陆续失散,路上也死的死,伤的伤。只有咱们这一支入了山,还能和他们继续周旋,这些年来被他们数次围剿,只能越走越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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