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事也急不来,方天至便调转船头,随意捡一条细流而去。路上三人又逢遇了数座村庄,方天至只当寻常,也不觉失望,仍旧每隔几日上岸化一波缘。如此飘荡数日,两侧农田日渐稀少,青木秀林反而日渐丰密,小舟穿林而过,三人只见周遭土沃草茂,更有许多小动物簌簌而动,不由稍感振奋。正当时,自林子里钻出一个樵夫来,他瞧见河里小舟,忙将柴担放下唤道:“三位师父,欲往哪里去!”
方天至闻言拨棹一伫,于舟上和气道:“施主有礼了。贫僧三人信舟而来,欲寻一偏僻处隐居。敢问施主,此去往前,可还有村落没有?”
那樵夫瞧他三人生得都俊俏可爱,不像坏人,便好意道:“林子深处虽没有人烟,但却不可去!”说着脸上露出敬惧之色,“再往里去的山坳,便是山神居所。擅自闯进去的人,从没有出来过的,近百年来都是这样。”
方天至闻言不由微微露出诧异之色,道:“此处既然有水流,顺水而行,岂会迷路?”
樵夫解释道:“曾有人沿着河进去,却不知怎么忽然发狂,奔进树丛里去了!三位师父莫要进去,惹得山神怪罪!”
方天至是有地府户口的人,虽然笃信鬼神,却不信在这里会有。毕竟新颁条例说得明明白白,这可是武侠世界。而往前又是开阔山坳,想来也非瘴气害人之故,那么十有八九是有武林高手占了谷地,或是暗中出手将人害死,或是布下了甚么厉害阵法,令无知村民以为鬼神。
方教主虽作如此猜测,却也要亲往查勘才知。思虑片刻后,他向那樵夫恳谢道:“施主好意,贫僧甚是感激!”待那樵夫离去,他将小舟停住,独个上岸来,嘱咐无虑二人在原地等他,便要往那山坳去走一遭。
福慧当即急了,道:“你不要去!”说罢,立时伸手去拉方天至,抓到他腕子便紧紧不放。方天至回眸一望,恰瞧见福慧仰望过来的目光,那目光又是无助又是恳盼,便如他当初抱着无忧衣袖时一般。
方天至微微一怔,旋即柔声宽慰道:“不要怕,我武功很好,一会儿便会回来。”
福慧叫道:“厉害有甚么用!你还打得过神仙么!”
方天至只好停下来一番好说歹说,勉强说通他知晓,山坳里必然不是鬼神,而是武功很高的前辈故布疑阵罢了。他虽感头大,却也感念福慧一番心意,最后摸摸他脑瓜,才顺水往深林中去了。他做魔教教主时,便精通五行八卦,于阵法一道上深有研究,是以丝毫不怯,于淙淙水声中深进不止,不多时便瞧出,时隔百年,两岸花草虽已杂生,但古树堆石仍旧森然有致,其中仿佛深有玄奥。他停住细观片刻,便确认这里果然是阵法遗迹。
方天至心中颇感惜服,也不知是甚么高人布下如此厉害的阵法来,百年身后,威力犹存一二,令寻常村民敬若鬼神,竟不敢越雷池一步。
他如此想来,复往深处行去。
一二里之后,方天至于河畔三棵姿态丰美的老树之间寻到了艮宫生门,便掉转脚步离水入林。入得林中,更别有洞天。人在其中,片刻便不识方向,若仰头望天,便见枝叶参天交展,观之如斗转星璇,令人没由来一阵心悸目眩、齿颤胆栗,却是出了河边阵来,又入了林中阵去,先头那阵中的生门,却是这阵中的惊门。
这阵亦是残阵。岁生岁灭,树枯树荣,林中景象早与百年前不同。方天至心中不断推演,步履便更缓慢,纵是踏花跃草,也留有三分谨慎。直至在林中正走倒转,左去右来,耗费了半个时辰的时光,他终究将这阵法摸清,复行数百米出坎宫休门,忽而重林尽退,眼前豁然开朗。
方天至停下脚步来,正瞧见面前有一处人工辟出的空地。茵茵碧草之上,一块无字奇石青苔遍生,孤兀而伫。他绕过这块数人合抱的石头,顺着杂草遍生的小石径往前去,不多时便于高地之上,远远望见一片翠谷。
谷中花林烂漫,碧溪澈流,宛如人间仙境。方天至在花雨中穿行而过,不多时来到一面断崖前。崖下奇花遍生,斑斓丛错,芬芳袭人。那花丛深处,正坍着两间已成废墟的茅屋,方天至走近一看,又在那屋子后面,望见一冢坟墓。
那墓前石碑饱受风雨侵蚀,已颇见残损,方天至只隐约在上头瞧出一个“爱妻青”的字样,并一个仍旧清晰的手印。那手印印在碑缘,仿佛是被甚么人用力抓住来的。
方天至固然能将石块抓碎,但若要他像捏泥丸一样,将石头捏出形状来,却是无法。也不知这人练得甚么武功。不过逝者已矣,他默默望了这坟冢半晌,最终轻道了一声“阿弥陀佛”,向这墓主人行了一礼。礼罢,他仰头往面前这断崖一望,只见其高有百丈之上,为缭绕云雾所掩。
待将这谷地全走过一遍,记得熟了,方天至便原路返回,去寻无虑二人。这趟回来,他无须推演摸索,行路便是飞快,不多时便远远瞧见了河畔那小舟,福慧正眼巴巴的望着他走时的方向。无虑本在呆呆的看水,但他武功甚高,方天至甫一靠近,便若有所觉的转头瞧了过来。
二人四目相视,无虑凝注他片刻,又垂下眼来。
而福慧此时也望见了方天至,当即撒腿就跑过来,边跑边咧开嘴,露出一口奶牙笑起来。方天至也笑着向他迎去,和声道:“咱们有地方住了。”
第47章
三个和尚终于在这一坳翠谷中落下脚来。
方天至左手提缸右手端盆,挂着船上的半副家当,一面带无虑二人熟悉谷中环境,一面将出口大阵的关窍一一讲清,免得二人进出山谷时迷了路。无虑武功高强,最多不过被困在阵中;福慧却不同,若他有甚么三长两短,恐怕悔之晚矣。想到这里,方天至念头一转,干脆向福慧叮嘱道:“若没有我陪同,不可独自跑到那阵中去,记得了么?”
福慧小鸡啄米状点头,牵住他僧袖,一个劲儿的往前拽:“快些走,我们去前头看看。那边有屋子呢!”
方天至无奈道:“那茅屋坍了,咱们须盖间新的来住。”
福慧喜道:“新的好哇,快盖快盖!”
他年纪小,正是皮的时候,见拽不动方天至,便撒开他,背着个小包袱一阵疯跑,独个儿穿过繁花小溪,跑到那茅屋附近绕来绕去的瞧新鲜。方天至刚见他那小光头隐没到茅屋后头,就听他忽而大声惊叫起来。
这一声惨嚎不仅吓飞了许多莺鸟,也把方天至唬了一跳。他把缸盆原地撇下,朝茅屋那边飞赶而去。福慧正屁滚尿流的往回跑,迎面便瞧一道灰影从花丛中闪来,他登时三魂出窍,吓得两眼一闭,颤声大叫道:“有鬼啊!圆意快救我!”
方教主鹄跃一步,奔到他身前站定,四下一扫不见甚么异常之处,目之所及不过断崖、废墟、坟茔罢了。他松了口气,才反应过来福慧话里的意思,不由拍他脑瓜一下:“睁眼醒醒,是和尚不是鬼。”
福慧听到他声音,赶忙睁开眼来,惊魂未定的扑到他怀里,紧张兮兮的道:“你快看我后面!有坟!”他哭丧着一张脸,“晚上会不会闹鬼啊?”
方天至心觉好笑,拍拍他肩膀道:“不会的。这里睡了一个小姐姐,温柔可爱极了,怎会变做鬼来吓你?你若害怕,咱们去溪岸那头住便是了。”
福慧嘟囔道:“鬼都是会飞的,隔条河有甚么用。”不过方天至就在一旁,多少壮了他的胆子,缠歪了一会儿,他自个儿觉得不好意思,便从方天至怀里跑出来,回过头来再瞧瞧那坟冢,也不是很怕了,便问道:“以后我们就住在这里了吗?不再走了吗?”
方天至道:“嗯,要住很久。”
福慧犹豫片刻,一只小手握住包袱结,仰头道:“那么也给师父造一间房子,好么?”
方天至微微一笑,答他:“当然可以。”
如今天色尚早,方天至便先携着福慧往林子里收拾些干净枝叶,在小溪岸坡上铺了几个窠子,权作休憩之所。随后又挑了几棵树,使金刚掌劈断,欲作搭屋梁木用。过午后,方教主还外出往最近的村庄去,买来刀斧、绳索等日杂物什,预备开始盖房。
他在这一头砍刨木头,无虑坐在另一头,隔着七八丈远仍不忍见树死,便特地背对着他,往别处看去。要说他这人有点好处,便是自个儿怎样,只管过自个儿的,并不因瞧不惯甚么,便强迫别人同他一个样。正如他不打算往屋子里头去住,却不会劝方天至与福慧同他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