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们虽没见着要犯,却只听说乔兄弟几个走到哪,鞑子就追到哪来。朝廷要的人犯,莫不就是云山派的哪一位不成?”
这话说得很是用心叵测,便是方天至没瞧见人,也听出六分不满,四份冷笑来。但那姓乔的还不及说话,另一个人忽而喝道:“师弟休得胡言!”
方天至趁这一声震喝的功夫,伸出一指在窗纸上戳了个洞出来,朝大厅里瞥去一眼,正见一个身形瘦小的黄袍男子朝里侧拱了拱手:“掌门师兄,我不胡言便是。只是如今怎么个章程,您倒是发个话来?”
厅中共有七八个人,除了上首一个紫色衫袍的男子外,其余分座两列,各自沉默不语。正当时,右手边席位上忽而站起一个浓眉大眼的年轻汉子,不卑不亢的道:“我云山派的人来到追云帮,本是好意提醒,却无奈技不如人,被狗鞑子跟得紧紧的,反倒累及各位好汉。时候不早,这就下山告辞了。咱们走后,还望陈帮主莫信了鞑子鬼话,平白毁了先辈基业。”
上首那紫衫男子道:“乔兄弟且留步。师弟多有冒犯,烦请勿怪。咱们湘中十八派同气连枝,追风帮向来不惧怕好朋友的麻烦,告辞一事,切莫再提。”
他这话一落下,厅中有些人舒展开眉头,有些人则皱得更紧。
姓乔的男子闻言躬身作揖,仿佛颇有几分敬服感慨,又复坐回椅子上去。
那黄衫男子则干脆冷笑道:“事已至此,开门迎人是破家,闭门拒敌也是一样。扫把星已经来了,鞑子有心不叫我们好过,咱们做甚么都没有用,还商议个屁!”
陈帮主沉声道:“鞑子若当真要覆灭我湘中十八派,早晚也会找上门来,又与乔兄弟有何相干!”
黄衫男子发怒道:“那咱们便只有等死不成!”
大厅中又是一寂。
“是啊帮主,您说怎么办?”
“如今这岂不成了个死局!”
陈帮主看了眼手下几个人,缓缓道:“这怎么便是一个死局了?还有一条生路,你们没有听到不成?只要投了鞑子,性命富贵,哪个都有了。”他微笑一下,朝黄衫男子和颜悦色的问,“师弟,你瞧这主意还成么?”
黄衫男子脸色忽而变得铁青,但却只是不说话。
厅中大家伙儿面面相觑,其中一人瞧见帮主神情,忽而张口赞同道,“我瞧帮主说得也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鞑子能在我追风帮待多久?待他们走了,咱们在自己地盘上,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他说完,等了片刻,没一个人附和。只陈帮主沉吟点头:“何况蒙古人毕竟坐了江山,我们便投靠了他们,也是为朝廷做事,名正言顺,有何不可?”
那赞同的男子一拍桌子:“正是这个道理啊!诸位,以为怎么样?”
这回便有人应声了,右手边另一个人频频点头:“我瞧也只能如此了。”然而他话音未落,厅中寒光一闪,那黄衫男子猛地抽出长剑,对着那人当胸便是一刺。
这一下来的如此猝不及防,那人惨叫一声,跌倒在桌旁,撞翻了茶盏。黄衫男子将剑抽出,当即血溅三尺于众人眼前,惊得所有人坐在原地不敢动弹。
黄衫男子却不迟疑,提剑奔走上前,又一剑刺向赞同投鞑的同门。他那剑法在方天至眼中平平无奇,但放在这三流帮派中,却是难得精妙了。那同门躲之不及,狼狈翻滚在地,向陈帮主大声疾呼:“帮主救我!”
陈帮主却只笑吟吟的坐在上首,望着师弟杀人行凶。待黄衫男子又刺死这人,他才缓缓望向其余人,道:“如今还有人想要投了鞑子没有?”他站起身,走到厅堂中央来,双目四下而望,别有顾盼之雄,“蒙古人将汉人当做牲畜一样作践,咱们却不能自己将自己当做别人的牲畜。湘中十八派同气连枝,流传数代,追风帮武功固然微末,但若要比起侠义,却不愿输于武当少林。狗鞑子血洗其他十七派,与咱们便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寻上门来挑衅,咱们便要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谁若敢投降,姓陈的便先送他去见阎王!”
他讲完这番话,瞧厅中再无人有异色,便转过身去往后堂走,口中吩咐身边的黄衫男子道:“师弟跟我来——”
“阿弥陀佛!”一道佛号声乍起。
众人瞬间变色,全没料想到有人摸上了山来。陈帮主和他那黄衫师弟吃惊之余,立时一齐望向窗边,四道目光剑也似的刺来,正落到一个身披灰衣的年青僧人身上。
那僧人悄然独立在灯火阑珊处,面似琼花,衣当月影,向陈帮主微微一笑道:“贫僧少林寺圆意,误听大事,甚是惭愧。然区区不才,今既相遇,愿与诸位英雄同生共死。”
第37章
黄衫剑客听闻这话,登时两眉一竖,冷笑道:“少林寺的高僧,还学会翻墙听壁脚了不成?”
方教主这事办的理亏,是以也不辩解,干脆老老实实的两手合十,道了一声佛:“贫僧偶遇元兵缴船,见其于水边安营扎寨,心中生疑,打探一番后听说贵帮有难,便赶来相助。小说 初来乍到,不知深浅,是以悄然上山。得罪之处,还望海涵!”
黄衫剑客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又是不是少林寺的人?便是了,谁又知与鞑子有没有暗通款曲?你速速下山去,否则休怪长剑无眼!”
这时,陈帮主才缓缓张口道:“师弟,不得无礼。”又向方天至拱了拱手,“少林高僧登门,本应扫榻相迎,悉心招待,然而敝派如今危如累卵,命在旦夕之间,万万不可连累了贵客——”
方天至知他说得客气,却也是委婉推辞的意思,便先笑着道:“贫僧失礼在先,不怪诸位英雄不信。既如此,不如先下了投名状来。贫僧欲助诸位突围,亦不过仰赖微末武力罢了,如今便往元营中一探,回来再与诸位通报消息。”
陈帮主心中先道,哪里来的年轻和尚,不过二十余岁模样,口气恁大。莫不以为鞑子兵营想进便进,想出便出?打探消息又能如何,二三千人围着山,消息管屁用了?他心中虽不耐,但城府深沉,便欲婉言相劝:“大师好意,在下心领——”但他话音未落,便见窗边那僧人微微一笑,一阵晚风吹过树影,他亦如影子般倏而不见了。
没人瞧见他如何走的,只听他遗留下的一缕声音道:“贫僧去去便回。”
这一下非同小可,比适才还叫人震惊难言。厅上这七八人,从未有一个见识过如此厉害的轻功,若非亲眼得见,恐怕还要以为是精怪一流。陈帮主惊疑不定,片刻后反而心下稍安,暗自思忖道,这和尚若心怀歹意,只怕厅上的人都逃不了他的毒手,还哪里须使甚么诡计?恐怕来人真是少林寺的和尚也说不准。这样想罢,他先叫心腹来将厅上的尸首收拾了,又客客气气的请云山派的乔朋去厢房休息。
但乔朋却忽而道:“那和尚只说去去就回,咱们不妨在这等他一等?实不相瞒,便是回去歇息了,乔某只怕也是辗转反侧啊!”
陈帮主面无异色,略作思虑便点点头道:“乔兄弟所言有理,那就这么办罢。”
却说方天至运起轻功,一道灰影般淌过山间漆黑的林子,不多时便潜回了元兵营地附近。军营排兵列阵、巡逻守卫的本领,比山野武夫要强甚许多,其森严有序之处,绝非追风帮众可比拟。但方天至毕竟是潜入而来,无意要光明正大的打进去,他轻功造诣极深,行事又十分谨慎,是以任这守卫再如何严密,也未能发现他的行踪,叫他寻机一路摸了进去。
绕开两队巡逻士兵后,方天至于灯火隐蔽处站定,四下一望,心知大约已来到整个军营的腹地。离此不远,正立着一座装饰鲜妍的高阔大帐,约莫五六队守卫正于附近往来巡逻,将它拥簇在中央,仿佛里头有甚么大人物一般。
方教主暗中观察了片刻,大约算了算守卫的视野盲区和时间差,仗着绝顶轻功,如一道鬼魅般飘到那大帐外头,无声掀帘而入。
他甫一进到帐里,一片辉煌灯火便铺面照来,漆架和穹顶上亮着数不清的烛盏纱笼,将这里映得如同白昼一般。方天至镇定自若的站在帐帘内侧,迎面先见到一副宽大的玉石屏风,羊脂流水伴着翡翠山峰,极尽奢华的托在乌檀架子上,把帐子隔成里外两间。外间无人,只摆着些用料名贵的器具,是以一时半刻竟没人发觉方教主闯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