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的脸色已苍白的像个纸人。他瞧着团脸男子,勉强笑道:“原来你才是船主?”
团脸男子道:“不错,正是鄙人。”他说着提声喊道,“来两个人,把这贼胚给我绑了!”
船舱里闻声钻出两个水手,瞧着虎背熊腰,都有两把子力气。这回兴许得了那小老头的叮嘱,两人胳臂上都缚着藤牌,以免再为暗器所伤。那书生无计可施,不多时被扒了长衫,按在甲板上绑了个结实。
团脸男子瞧他身上暗器都给搜干净了,这才靠近过来,叹道:“麻子被你害死了,我本来又难过,又为难。他在船上死了,我自然要给他家中一笔安葬银子,不然往后谁肯死心塌地跟我做事呢?可鄙人实在囊中羞涩,一大笔银子岂会从天上掉下来?”他说着,接过一面藤牌,拿杆子挑开那只竹书箧,“所幸,他是死在了你的手上。”
话落,那书箧盖子一翻,露出几只大小不一的匣袋来。
团脸男子提起一只棉布小包袱,从中摸出一锭足两的金元宝,在夕阳下瞧了瞧成色。瞧罢道:“这锭金子用来养活麻子的家小,正合适了。”
那书生动了动嘴唇,强自镇定地笑道:“我技不如人,栽了就栽了。只是这拿钱买命,船家说话还算数么?”
团脸男子正色道:“鄙人向来不爱害人命的,你自然可以拿钱买命。只是现下这钱已是我的了,你拿什么买自己的命?”
书生正欲嘶声分辩,冷不防给水手拿破布堵上了嘴,如一口生猪般被提脚拽进了船舱里。
团脸男子爱惜地盖上书箧盖子,回过身来,神态和气地瞧了瞧众人,道:“三位不必担心,他自然不能买命了,但你们却还可以。交钱不杀,鄙人向来不虚言欺人。”他说着,目光从老妪身上转向方天至,目含歉意道,“鄙人对待船客,向来都是一视同仁的,和尚也得花钱买命。但鄙人请大师吃饭,还是作数的,大师与徒儿尽管可以吃个饱。”
无伤忽地问:“你这饭里不是有麻药?”
团脸男子面不改色,笑道:“饭里有麻药又怎么,吃饱了正可以睡个踏实嘛。只要买了命,睡醒了脑袋准还在脖子上。小和尚若是不喜欢,鄙人也可以提供解药,你看我也吃了饭,不还好好站着?”
无伤没说话,只回头瞧了眼方天至。
方天至正捏着半个窝头,见众人目光都瞧过来,便道:“阿弥陀佛,施主莫非要杀那书生?”
团脸男子笑道:“怎么会?杀了他不过脏块地方,不值当的。他身上一定有大官司,绑了他送去六扇门,说不定还领一笔赏钱。”
方天至眉头微微一松,笑了笑道:“那贫僧就放心了。”他仍趺坐不动,甚至顺手倒了些酱菜在窝头上,口中缓缓续道,“贫僧是绝不肯拿钱买命的,也不忍见那老妇人拿钱买命。既然坏了施主的规矩,施主手边有刀,不妨试试能不能拿走贫僧的命。”
第120章
方天至待人向来是温逊而和气的。
无伤与他相识至今,几乎从未听他开口说过一句重话,哪怕对大慈大悲亦然。但此时此刻,他对船主的态度实在不能说很客气了。
无伤虽捧着碗,却忽而不大饿了。
他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瞧着方天至,像是好奇他打算怎么办。
陈船主也在迟疑着,他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在他看来,方天至的话轻慢极了,甚至称得上狂妄自大,但这不仅不让他感到生气可笑,反倒令他心中微微惊疑不安。
打出道以来,陈船主见过太多喜欢逞能的出头鸟了。但像这个和尚一样盘腿坐着不动,跟他说“来砍我试试”的,却还一个都没有。俗语有言,多大的盘子装多大的菜,这和尚若没点本事,在这茫茫大海之上岂敢口出狂言?
陈船主将那双黑豆般的圆眼睛睁得更圆了。
他又仔仔细细将方天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忽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这和尚一身洗得发黄的土竹布僧衣,两脚沾泥芒鞋,肩上的补丁包袱空瘪瘪的,眼见只装了干粮和换洗衣裳——是个穷鬼无疑。可这么穷的和尚,平素吃糠咽菜,饱受疾苦,怎会有一张丝毫不见风吹日晒的脸孔,一双洁白似牙玉的手掌?
更何况,他还是一个很年青的和尚,确切来说,是一个很年青的男人——
若将他当做一个年青男人来看,他已英俊到了令人见之难忘的地步。
像他这般英俊的男人,纵然是个出了家的和尚,也不大可能会受穷的。
那么他出现在这条破船上,岂不是怪上加怪?
陈船主暗暗臭骂着已死的麻子,一面默默扫视着方天至,却见他朦胧盘坐在一片霞光之中,仍安之若素地用着饭。思来想去一番,他和气笑道:“鄙人敬重大师,岂忍轻易刀兵相见?您有慈悲心肠,却也须知凡事量力而行……”他说着,缓缓袖起两手,眉头微聚地斟酌了片刻,余光瞥见有个水手从舱里搬了空箱子上来,便唤住他道,“那个谁,你会用刀子不会?”
那水手将箱子放下,往衣襟上擦擦手汗,道:“会一点。”
陈船主便点点头,朝书生抛在地上的长刀一努嘴,道:“拿了这把刀。”
水手弯腰去捡。
在他右手握住刀柄的那一刻,陈船主忽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金子,默不作声地向他随手一抛。
黄昏将去。
满船金光中,忽又多了一道光。
那刀光一闪,水手在空中一捞,老实巴交地摊开左手——他的掌心正躺着三块碎金子。
刹那间,他竟然已劈出了两刀!
陈船主略显满意地点了点头,道:“你还行。麻子死了,往后就你来替他。”
那水手喜不自胜,举着刀挠了挠头,嘿嘿道:“谢谢东家!谢谢东家!”
陈船主四下一望,老妪照旧瑟缩在角落里,目光呆呆的,仿佛早吓傻了,而余下两个客人里,小和尚正面无表情地端着饭碗,大和尚则仍津津有味地吃着窝头。
陈船主不急着与方天至交谈,反倒向无伤一笑道:“小和尚,你瞧他的刀够快么?”
无伤道:“马马虎虎。”
陈船主道:“你还见过更快的不成?”
无伤冷冷道:“金子不过是死的,躲不开劈过来的刀。”
陈船主微微一怔,才复道:“不错。一把刀将金子劈成三块,不算什么本领。若能将蝴蝶翅膀劈成七八片,那才算是快刀。”他示意那水手离开,饶有兴味地续道,“若有人用刀如此,依小和尚看算不算够快?”
无伤道:“你莫非是在说你自己?”
陈船主似乎觉得这小家伙有趣极了,哈哈大笑了一声,谦逊道:“鄙人确实能用刀,虽不敢在行家面前现眼,但出刀勉强也不算慢。”他又瞧了瞧水手放在桌上的金子,“鄙人与大师初见,未免不够了解。小和尚,你瞧你师父躲起刀来,会比蝴蝶更快么?”
无伤将饭碗铎地一声按在桌上,道:“我不知道。”
陈船主又道:“那你师父的骨头皮肉,可比桌上的金子更结实?”
无伤面色冷漠,无动于衷道:“你想知道我师父的事,就该自己去问他,为何要来问我?”说着,他看也不看旁人,径自走到方天至身畔,站定不动了。
方天至刚吃完一个窝头,正拿手指掸衣襟上的碎渣。瞧见无伤来了,他道:“你不吃鲅鱼了?”
无伤拉着脸道:“不吃了。”
方天至道:“就算不吃鲅鱼,豆饭怎也不吃?饭至少是热的,拌点腌菜吃,比冷窝头要好。陈施主好心布施,你只管敞开肚皮吃了。有我在,麻倒了也不怕的。”
无伤固执道:“我不稀罕吃他的饭。”
方天至轻叹道:“阿弥陀佛,你还年轻!”说罢,吩咐道,“那你去给我盛碗豆饭来。不要鱼虾荤腥,多捡些腌菜铺上。”
无伤忍不住把黑葡萄似的大眼睛一斜,默不吭声地睨着他。见方天至不为所动,不由发乎本心地叹了一声,怏怏地去给他盛饭。
待碗到了手上,方天至呼噜吃了一口,见陈船主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便略一停筷,微微颔首道:“这笋子腌得不错。”
饭是掺了麻药的饭。
这紧要关头上,纵然是饿死鬼投胎,只要眼下还没活够,大抵也不会去吃这碗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