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孙悟空闲闲的应道,“你大概是只记得复仇,不记得你娘了。”
“我为何不记得?!我辛辛苦苦服食内丹,将自己从人变成了魔修,不人不鬼的,就为了杀了这个负心汉,替我娘报仇!你如何敢说我不记得她?!”鹿鸣打眼瞧孙悟空,半晌冷笑,“你别以为这样我就能放过你师父!”
“若非你师父,我娘何至于沉迷于‘妻以夫为纲’‘子以父为纲’?!若非你师父,我娘何至于临死都念念不忘我爹这个畜生!若没有我爹,我娘早就飞升成仙,何苦在这凡世中受苦,最后还让那畜生取走了内丹?!”
“嗯,有道理,”孙悟空点头,脚下更用力了几分,“可我听说你娘一直都是自愿的呢。”
“我娘那是让猪油蒙了心!”鹿鸣破口大骂,“若不是她学什么儒家,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你娘自愿就是让猪油蒙了心,你媳妇儿自愿就是自愿,你这双标的,不要太明显啊。”
“那不一样!”
“为何不一样?”
“我没有用素手做什么丧尽天良的事!”
“胡说八道,”孙悟空加重脚下的力道,踩的鹿鸣脸色发白,“国王在素手的引诱下,差点杀害一百条无辜的生命,难道这还不算丧尽天良?素手放弃为了替你复仇,手上染血,放弃飞升的机会,你这难道还不算是丧尽天良?!那我倒是要问问你,什么算是丧尽天良。”
鹿鸣脸色惨白,也不知到底是疼的,还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他的渣爹没有什么两样。
“大圣,求你饶了他,求你饶了他啊!”素手慌乱的从王座上下来,跪倒在鹿鸣身旁,紧紧抓住悟空的靴子,一双白嫩的手臂满是伤痕,“大圣,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饶了他吧。”
素手妖魅的面容沾染了泪水,一时倒仿佛回到了那个温婉尔雅的女子,素手边流泪,边求情,“鹿鸣他,他自从听闻了婆婆去世的消息,又接二连三的发现公公背叛了婆婆,以至于他性情大变,大圣您又去了天宫,没有去瞧瞧他,他便以为被大家一起抛弃,我当时也忙于修炼,疏忽了他的心情,导致他现在性情乖张,大圣您便看着往日的情分上,权当可怜可怜我们,饶了他吧。”
“这么说,倒是我的错了。”孙悟空没有兴趣为难素手,便收了脚,立在地上。
“素手不是这个意思。”
孙悟空收了手:“得了吧,我在五指山下压了五百年,这鹿鸣若当真重视旧情,为何又不去瞧瞧我?现如今倒是怪起我来了,这锅我不背。”
素手一时无话可说,半晌,只说道:“大圣便看在鹿鸣现如今无依无靠的份上,饶了他吧。”
“比丘国的账可以不算,但是乌鸡国的账,我们不能不算。”孙悟空取下扛在肩膀上的金箍棒,打算给鹿鸣一个痛快。
“大圣,”素手死死的护住鹿鸣,“鹿鸣他本心不坏的,你就饶了他罢。”
“有胆子犯错误,便要有承担的觉悟。”孙悟空并没有手下留情,“素手你虽罪不至死,但如果你非要护着他,我可以送你们一起上路。”
“大圣!”素手闭眼护住鹿鸣,竟是一番与鹿鸣同生共死的表情。
“素手,我好心劝你一句,”孙悟空说道,“一个人的品性,不会因为环境的改变而改变。”
“你从未经历过这种撕心裂肺的痛,又有何资格在这里对我说三道四?!”鹿鸣索性撕破了脸皮,与孙悟空大声争执,“一夕之间,你的娘亲要煮了你,你的父亲要吃了你,你的妻子忙于修炼成仙,你的兄弟远在天宫成仙,天下之大,我孤身一人,躲无可躲,避无可避!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本来不想跟你多说,既然你这么说了,我就跟你好好说说这个道理。”孙悟空蹲下,盯着鹿鸣的眼睛。
“我当年大闹天宫,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
鹿鸣扭过了头。
“五百年间,日日灌满铁水,口不能言。耳中灌满铜水,耳不能闻。眼睛被丹炉熏坏,远处的景物影影重重,瞧不真切。整整五百年没有人路过,后来头上长了草,耳上生了虫,终日浑浑噩噩,这都不是最惨的,”孙悟空不咸不淡的继续说下去,“最惨的是,在这整整五百年间,没有一个人来瞧瞧我。”
第117章
猪八戒捅了捅沙僧, 小声道:“咱们师父认识孙猴子这么久,怎么都没有去瞧瞧他?”
沙僧偷瞄菩提一眼,只叹道:“师父是什么人, 你至今还没瞧明白吗?”
菩提站的挺直的脊背, 似乎再也没有办法挺直, 又似乎只是一眨眼间的错觉。
孙悟空继续说下去。
“倒也不能说一个人都没有, 毕竟还有一个希望能把我废物利用的,嗯, 唯一一个来看望我的,还是那天上的观世音菩萨,想要让我为她卖命,去那西天取什么真经。”
“无论这菩萨的目的单纯不单纯,我都当她是一个好人的”孙悟空浅笑, “没想到,她却趁着这机会, 将这紧箍儿戴在了我的头上。此后,她让我生,我便不能死。她让我死,我便不能生, 日日生不如死的滋味, 你觉得比你何如?”
没有人听过孙悟空的这段过往。
猪八戒也好,沙僧也罢,乃至菩提,他们都以为孙悟空素来在天宫朋友颇多, 从巨灵神到哪吒, 从素娥到玉兔,一路下来, 都是给他通风报信的朋友,可大家谁又能够想到,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竟是没有一个人来瞧瞧这孙悟空。
孙悟空遭遇了这许多,重逢的时候,却也从未抱怨过,从未多说过。照旧那副笑嘻嘻哥俩好的模样,从未记恨过这些所谓的朋友。
“你说素手忙于修炼,她最多几天不理你?”孙悟空好整以暇的问道,“三个月?八个月?一年?”
鹿鸣狠狠的瞪了孙悟空一眼,没有说话。
“我猜不会超过三年。”孙悟空说道,“可我整整五百年没有与人交流过。若是你那种程度就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我早八百年就死在五指山下了。”
“我不信,”鹿鸣反问他,“你就从来没有想过自杀?”
“想过,”孙悟空点头,坦然的承认,“二百多年的时候吧,我当时已经有些神情恍惚了,分不大清楚时间的流逝,也分不清楚行人与马匹。唯一记得的,就是没有人来看我,也不会有人来看我,我被昔日的好友彻底抛弃,不论那些曾经与我兄弟相称的,比如乌巢禅师与猕猴王之流,还是那些曾经受过我恩惠的,比如素娥龟仙人之流,亦或是哪吒这种,哦对了,还有你,瞧瞧,都没有人下来看望我。任由我一个人长满草,爬满虫,口不能言,耳不能闻,日日吃铁咽铜,担负千古骂名。”
鹿鸣神色若有所思:“你师父也没有来瞧瞧你?”
“没有,”孙悟空松快的耸肩,“你瞧,你好歹还有素手在身边,我连菩提的面都见不着,若要比惨,我比你更惨。”
“这种师父,你要了做什么?”鹿鸣扫了菩提一眼,“我早就说了,这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孙悟空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但是我从未想过如你这般报仇。”孙悟空继续道,“最难过的时候,我也从未想过大开杀戒。”
“你生性善良,”鹿鸣说道,“打小就这样,给你个冰糖葫芦吃,你能开心半天。”鹿鸣的视线扫过菩提,“我就是不知道,你到底怎么瞧上这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混账的。”
“你刚刚劝素手离开我,现在我也劝你一句,赶紧跟他分了。”
孙悟空只笑笑,没说话。
鹿鸣打开了话匣子,便索性将什么都托盘而出了:“我早些年遇见道谷谷主了,她助我成的魔。你若想寻她,前面的狮驼国便是。说起来,老祖当年讲道,我说以父母为本源,没想到竟是会因父母而开了杀戒;施芷说要匡扶正义,没想到竟真的让她实现了。她在前面建了这狮驼国,里面的布置宛如她当年的道心誓言。”
“妖怪国?”孙悟空问道。
“是,”鹿鸣点头,“里面大大小小妖怪不计其数,成年妖怪负责驻守边关,小妖怪与老妖怪,便在城内做些杂事,你该去瞧瞧的,我虽然厌恶你这个师父,不过我觉得挺替她自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