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阮羲知道,肯定不止这些。
他跟林忠实抗衡多时,知道林忠实是一个怎样的人——多疑,狡猾,狠毒。
而卞有离涉世未久,更不像自己从小接触官员政斗,宦海人心。
一定有更多的为难,没有言明。
“……林忠实让我灌醉你,他好逼宫,我本来也想灌醉你,呃,”卞有离有点犹豫地说道,“后来觉得,什么都不让你知道,也不大合适。”
阮羲静静地看着他,一丝月光隐约能看出人的脸,不很清晰,但也不妨碍。
卞有离停了停,继续道:“我之前也想过告诉你的,但是那天太傅他……后来我就想,不如等结束了再跟你说明。”
所幸,终于圆满地走到了这一步。
结束……了?
阮羲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心里重复这句话。
……结束。
刚才他从外面走回来的时候,本来也是高兴的,可是不经意间,突然想到一件事。
当时他怕连累卞有离,虽然不舍得,可还是说过让卞有离离开的话。
那时候卞有离曾道,要等了结完林忠实的事情再说。
所以……他这样费心竭力,是为了早日离开吗?
所谓结束,是一切都不再有下文的意思吗?
卞有离说完事件始末,见阮羲仍然没有开口,不由奇怪地对他道:“你怎么愣了似的,心头大患解决掉,你不应该高兴?”
是我的心头之患,阮羲想道,那是不是你的呢?
若是真的,我要放手吗?
明明当日就是为了防备林忠实才把卞有离留在宫里,那时为对付林忠实,他简直不惜代价。
可是此刻,阮羲竟然有个疯狂的念头——希望林忠实的余孽还没有清除干净,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住卞有离。
阮羲被自己这个想法吓了一跳,一下回过神来,恨不得给自己一下子。
他看着卞有离,勉强一笑:“我自然高兴,只是在想事情,有点恍惚。”
卞有离突然靠过来,脸上没有一丝睡意,眼神亮晶晶地看着他:“泽安,你在想什么?”
“也没什么……浮青。”
“嗯,你说。”
阮羲抿了抿唇,缓慢地开口,仿佛顶着无尽压力:“你,你……”
“我什么?”
阮羲看着卞有离近在咫尺的脸,突然像想起来初见那天。
活了许多年,宫中朝中也有佳丽无数,可他从未见过有人能美成那样子,像不曾沾染凡尘的仙人。
这样的人,本该纯粹一生,却进了权谋的漩涡。
都是因为我,阮羲心中蓦然浮起一股悲哀——那我还有什么资格要留住他,让他同继续我挣扎在这种日子里呢?
“你因为此事,一定受了不少苦。”
卞有离坦诚地眨了眨眼:“特别苦。”
阮羲一下顿住,没想到卞有离这么直率,一时没接上话,想了想才道:“那,那该如何?”
卞有离笑起来,眼里几乎要发光了:“我之前听说洛郡有个日北节,很有趣的。”
阮羲了然一般,微微笑道:“好,我知道了。”
卞有离似乎难以置信:“你答应了?”
阮羲似是无奈,又仿佛带着不舍:“答应了。”
看着卞有离兴奋不已的神色,阮羲只能尽力做出一样的高兴。可他又如何不知,远行游玩,大概只是为离宫寻一个由头罢了。
有些离别实在不好直接说出口,只能以去而不回的形式,画一个潦草的结局。
“你这么轻易就答应,”卞有离想了想,还是有些疑虑,“太傅和江延他们不会说什么吗?”
阮羲不解道:“与他们有何关系?”
“你陪我去那处玩,”卞有离理所当然道,“他们肯定要监国,平白多了这么些麻烦,难道不会有意见?”
阮羲沉默地回味了半晌他这句话,道:“我……陪你?”
卞有离震惊道:“莫非要反悔不成,你方才答应了的!”
“……”阮羲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出来,“不反悔,你放心,他们没有意见。”
在太傅和江延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就这么被赋予了一个重大的使命。
虽然江延才为了安抚城内百姓和打压城外叛军殚精竭虑,太傅也天天操着操不完的心。
——也没能让阮羲王上有哪怕一霎犹豫,这可以说是十分令人嗟叹了。
刚才还苦闷惆怅的心情一瞬间不翼而飞,阮羲哪里还会顾得其他人是不是愿意——愿不愿意都得做。
只有身边这个人,才是他此刻,还有以后,要时刻惦念的对象。
卞有离对他一笑,似乎理解他内心深处隐埋的不安,在两个人贴身躺着的地方,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阮羲本能一般回握住,然后眸光一闪,忽而向内侧偏了一下。
卞有离却不依,加了点力气一拽,非要让他看着自己。
阮羲只得回过头来,对上卞有离灿若星子的眼神。
卞有离目光灼灼:“你不会后悔吧?”
“……我只怕你后悔。”
“我不会。”卞有离笃定地道。
“浮青……”阮羲一下加重力道,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声音有一丝近乎哽咽的颤抖,“你说过,允诺而不兑现,非君子之道。”
卞有离眨了眨眼,有点孩子气地笑道:“你放心,我是君子。”
阮羲定定地凝视他许久,一下拥住他。
卞有离措手不及,只能伸手回抱。
一个见惯别离,害怕牵连对方于是尽力隐忍;一个初涉尘世,不晓人间情事因此懵懵懂懂。
即便如此,竟然还是未能抗拒这份不知道从哪一时刻滋生出的,互通心意的欢喜。
从此,这条路上所有的苦乐悲喜,都有人同担同享,不再孤寂。
幸甚。
——正文完——
番外(二)
阮羲处置了林忠实一干人之后, 果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算撂开国事,陪着卞有离出去游玩。
去江府交代此事的时候,江延的伤已经看不出什么大碍, 面色极佳, 情绪也很高, 听闻二人要离宫去玩,很赞同地笑道:“去便去, 国内让义父给你看着就是。”
阮羲奇道:“你不留下?”
江延奇道:“我要留下?”
阮羲被他反问得一滞, 想了想, 觉得江延这话好像也很有道理, 反正林忠实已除, 如今国内本就没什么不太平的事情,太傅一人足以应对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 洛风从外头推门进来, 端了一些精致的糕点汤水, 香气四溢,飘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药味儿。
他把东西放在江延面前, 放好汤匙, 把筷子塞到江延手里,才看着卞有离和阮羲问道:“你们想去何处?”
“想去师兄的家乡,”卞有离道, “我听说日北节快到了,应该挺有意思。”
洛风点点头:“日北节的确有趣,你们去看看也很好。不过, 离儿……你想不想,回谷中看看?”
“……”卞有离一呆,不可思议道,“师兄,你说什么?”
“我说,你想不想回谷中去看看?”
卞有离被这问话深深震住,他张了张口,一下竟发不出声音来。
如何不想呢?
那是他记忆里最美好的一片净土,承载了他人生里最开始的十几载年华,从来没给过他半分痛苦或黑暗。
全都是美的,好的,值得珍惜的,一点一滴无不令人向往和铭记的快乐。
可是出谷那时,他回头看着谷口,心里也知道,回去的可能性,寥寥无几。
那次离开,在他看来,已是诀别。
所以此刻听到洛风这句话,让他怎么能平静处之?
“师兄,”卞有离盯着他,缓慢道,“你这是何意?”
洛风:“师父交代的事情,我都已经做完,我们可以回谷看看了。”
“可我……”卞有离又惊又喜地愣了片刻,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怎么回去啊!”
洛风笑道:“这倒不用担心,你和王上是刚从早朝回来吗?”
这个答案自然是显而易见的,因为阮羲跟卞有离身上都还穿着朝服。
一下早朝就来江府,而且连卞有离都去上了一回早朝,足可以见得这俩人出去玩的心情有多迫切。
卞有离随意点了一下头,急急追问道:“我怎么回去?”
洛风好笑地打量了他一会儿,目光定格在他腰间那枚玉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