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方令斐的眼里, 就是变故一瞬发生, 天旋地转, 他被这个人用身体严严实实地保护了起来。
透过陆星沉身体的轮廓, 他看见密集美丽的火花坠落,纷纷扬扬,惊艳又恐怖。
莫大的恐惧突然攫住心灵,时间在那一刹那被无限拉长,长到似乎足够他数清那双沉静专注的眼睛上的睫羽。
他的心突生两种畏惧,一种是对于火焰。那是蝼蚁对能够毁灭生命的力量所产生的、自然而然的,只要活着,就决无法克制的畏惧。如同麋鹿面对猛虎巨口,灰兔仰观苍鹰利爪, 小舟面临海上风暴。
不可遏制,不可抵御。
只要生命没有超脱凡人的层次,就会忍不住的战栗。
生死之间有大恐怖。
然而比生死更令方令斐更惧怕的另一种恐怖是,他意识到自己正被陆星沉遮挡在身体下。
如果火焰坠落,如果火焰将要烧毁什么东西,必定是先由陆星沉而起。
这一刻,他忘了这把火是陆星沉自己作死搞出来的,只想狠狠掐着身上的人的脖子,用愤怒和恐惧,将两个人掉个位置。
他冲破了那种绝大的恐惧,从喉咙里憋出一句话:“陆、星、沉,星沉!”
火雨落到了陆星沉身上,陆星沉看到了方令斐脸上的恐慌,想告诉他没关系,火焰不会伤害他,但却在接触到方令斐眼睛的瞬间,被那目光定在原地。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感觉到火焰逐渐消失。
带着点不知来由的干涩,他轻轻告诉方令斐:“没关系,我不会被烧伤。”
方令斐声音同样很轻,他“嗯”了一声作为应答,却没有像过去一样,在陆星沉一意将他护在身后的时候,为这个人的一力承担生气。
1号轻轻问:【宿主。您怎么了?】
方令斐过了几秒才回答它:【……没什么。】
1号想起那一夜悬崖半空的树上,宿主在命运之子落下去后的神态,猜测他此时的心理,劝慰道:【命运之子不会有事。】
方令斐突然问:【我过去为什么会生气,会觉得恐慌?】
1号顺着他的话问:【为什么?】
方令斐却不再回答。
陆星沉以为他被火焰吓到,将他落在眼睛上的发轻轻别开,平淡沉静却又温柔安抚地对他说:“别担心。”
门外两道声音和他的话同时响起,陆星沉的头倏然转过去。
“哥哥!”带着喜悦,这是顾遐的声音。
但引起陆星沉注意的不是这个声音,是另一道,带着疑惑,带着不解,带着惊愕,像冰川上森寒的水滴落,叫人想起无边死地的声音。
那道声音说:“你明明应当被火焚而死,为什么却还活着?”
陆星沉没有发怒,他只是淡淡地,顺从突如其来的不悦,和发自内心的傲慢,对他说:“这世上,没有火焰能舔到我的衣角。”
这傲慢张扬,中二之气爆表的话原本不是陆星沉会说的,但就像智者被人质疑智慧,王者被人质疑权柄,勇者被人质疑武力,又加之那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孩子一样傲慢又幼稚的心气,他自然而然开口,对对面穿着道袍的人这么说。
方令斐突然用手拍在陆星沉的背上,发出了“啪”的一声响,打断了陆星沉即将继续出口的话。
心智仿佛褪化,跟人质气的陆宝宝转头看他,眼睛澄澈明亮,让方令斐突然想起了那天夜里里面燃烧的小火苗,在他的感觉中,陆星沉此时的神态气质甚至眼睛里透出的情绪,都微妙地和那天晚上的样子有了些重合。
纯粹澄澈又带着点稚气。
让人忍不住心软了又心软。
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是为了避免这位突然中二之气爆表的大宝宝一会儿被更厉害地打脸。
他对陆星沉说:“你感受一下的我的手。”
感受一下对方的手?
陆星沉头上冒出一个问号,不知道这个操作是干什么的,但他下意识顺着方令斐的话做了。
从背部和方令斐手掌相接处的地方传来了感觉,以他现在灵敏之极的感知,几乎能够清楚的在脑子里描画出这只手。
修长的手指,优美的指节,微凉的皮肤,甚至掌心微不可查的细纹,都在脑海里一一浮现。
陆星沉微微出了一点神,温度有点低,衣服是不是没有穿够,他这样想。
思及此,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他穿着衣服,布料也不算薄,又是怎么感觉到方令斐掌心的温度,怎么会有如此鲜明的皮肤接触之感?
心里突然有了些不太妙的预感。
陆星沉咔哒咔哒转头,看到了身后,他背部原本应该被衣服包裹的地方,现在一片空荡荡。
风一吹,有点凉。
很明显,那些地方的衣服被他自己的火焰烧了。
陆星沉:……
他刚刚怎么说的来着?
——这世上,没有火焰能舔到我的衣角。
对,不能舔到他的衣角,但能直接烧了他的衣服。
江含月本来阴冷苍白不像活人的脸上,唇角勾出了一个嘲讽且讨打的笑,连对方居然没死这件惊奇之事都先放到了一边,说道:“没有火焰能舔到你的衣角?衣服都被烧了,丑。”
“呵。”末了,他还加了这样一个字。
陆星沉:……
油然而生的恼怒从心里冒出来,就像是孔雀开屏向世人炫耀自己华美的尾羽,有人却胆大包天地嘲讽它的屁股。
陆·现在只有五岁·宝宝突然觉得很生气,他快气死了。
他觉得自己合该拥有世界上最璀璨的容貌,最华美的羽毛,而现在,这个丑陋而又没有眼色的人类居然敢嘲讽他被烧了的、难看的衣角。
这种感觉,形容一下,就像是他沉浸在血脉之中的记忆里,久远之前,先祖们御使着火焰,却又在偶然的偶然,因为尚且是一只幼鸟,不能完全控制好而导致灼烧了羽毛,就那么——
秃了一小块。
却有不知死活的人居然敢指着那一块嘲笑。
就,
很想,
一翅膀扇过去,
烧死那个不长眼的。
他抬起手,火星已经在眼睛里若隐若现,就要凝聚成小小的火焰的一瞬间——
陆星沉倏然从那种恼羞成怒的状态中抽离出来。
顾遐关切地问:“哥哥,你怎么样?”
陆星沉这才发现他一脱离那种状态,就下意识用手捏着鼻梁,借此遮挡住眼中异样的神色。
“没什么。”眼帘阖了阖又睁开,陆星沉看似恢复了正常。
顾遐放下了心:“那就好。”
方令斐也松开了悄然皱紧的眉头。
但陆星沉知道,自己还没有完全从那种感觉中抽离。
还余留了些混合了恼羞成怒和傲慢的愤怒被他压在心里。
按理说这种不自主的情绪爆发应当引起陆星沉的警惕的,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升不起忌惮之心,就像是冥冥中知道这只是正常的生长过程,这是他压抑在灵魂中的本能天性。
本能天性?
想到这里,陆星沉顿了顿,脑袋上忍不住冒出一个又一个问号。
先前几度遇险的时候他的本能天性没有蹦出来,火焰爆发神鸟凝形的时候,火焰没有爆发出来,但被人嘲讽了丑之后,它蹦了出来。
陆星沉:……所以他妖族那位先祖到底是什么小公举?
鸟的形状,孔雀?麻雀?总不可能是山**?
不知道自己在被烧烤的边缘走了一圈,江含月开口,继续在做烧烤的边缘反复横跳:“你为什么没死?”
顾遐脸色一冷:“江大师慎言!”
刚刚还对一个丑字引出了本性的连锁反应,甚至还恼羞成怒想把人烧烤了的陆星沉对这句类似于诅咒的话却反而没有任何生气的感觉,只是微微侧头,带着疑地盯着江含月灰色的眼睛:“我为什么要死?”
江含月似乎也正被莫大的谜团困扰,他说:“因为我看到了你的死亡,在命运编织的大网中,你本该死亡。”
唇边弯出冰冷的弧度,陆星沉没有觉得被冒犯,但瞳孔深处那一点点红色似乎闪了闪,在向着金色转变。
他气质沉静如月亮高悬,那双眼睛却有着像是太阳一样炽热的、不可一世的傲慢,这双傲慢的眼睛的主人清清淡淡地、平静地说:“我不信命运。”
黑暗更浓,这浓重的黑暗中亮起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