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死亡令我意识到自己的愚蠢,拉尔修。
从来都没有什么伊诺·特里斯维奇跟何塞·伊诺的区别,他在过去总是把这两个人互相区分,认为时间得以割裂在生死之间徘徊过一遭的自己,可事实上两千年来因果已定,曾经的他以为灵魂褪去色彩便会重生成另外一个人,事实却不是如此。
何塞淌过这些黑水向前走去,想要重新回到那个纯白的房间。
只要灵魂不灭,投影在其上的意志最终还是会让他回到往昔。
不过是人们把形形色色的外壳扔给他,装点出他们想要的天使的姿态,事实上在其中的无论是伊诺还是何塞,他一直都没有变过。
不是奉献,只是因为他刚好有这个力量,所以希望能让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罢了。
前方,柔和的光亮照射在何塞身前,逆着光的远处站着两个看不清面目的身影,何塞加快脚步向着他们走去,却在看清他们之后失望地慢了下来。
不是弗林特。
兰德尔·博纳塞拉和约瑟·斯卡亚,曾跟自己缔结过坚不可摧的友谊,带着密督因走向明日的英雄们在道路尽头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挂着有些无奈、但更多是柔和跟心疼的笑容。
他们向他伸出了手。
何塞却无法高兴起来。
所以在他心中,这两个人的分量比弗林特更重吗,因为他以伊诺的身份活了一千五百年,何塞短暂的时间根本比不上它,对吗。
不遂人愿的脚步依然驱使何塞向前,他距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
何塞清晰坚定地吐出这个字,五脏六腑仿佛在剧烈地燃烧,风从那两个人身后透着光亮的门扉里吹来,似乎在告诉他通往自由跟解脱的出路就在那里。强硬的意志让他伸出自己的手递给等候在门前的两人,何塞颤抖地咬着嘴唇,泪水模糊眼前的虚像。
不要这样。
不要带我去看不见弗林特的地方。
我还不能,离开这个世界。
——。
最终他还是不容抗拒地拉住了他们掌心向上的手,只不过,是他又不是他。
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前方推来,何塞的身体穿过“自己”,愕然地跌坐在地上。
有着跟他相同样貌的年轻人转过银灰色的脑袋,笑着回头看了他一眼。这个人紧紧拉住兰德尔跟约瑟的手,由他们引领,走向充满光的远方。
在柔光的门扉闭合前,他向着何塞挥了挥手,用轻快的笑容来跟他告别。
黑暗破碎了,纯白的光从碎片里射来,何塞再度体会到坠落般的失重,无数触手可及的幻影飞快地从他身边掠过,不同的声音回荡在耳边,渐行渐远。
他破碎的身体慢慢愈合,他孤单的下坠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纳,这一刻,他的耳边仅存唯一的声音——他心里的声音,带着他自己的名字跟他所爱之人的名字,作为锚点再度与世界相拥。
来自过去的英灵已经走在远去的路上,他被留下,却不孤独。
泛着银白金属色的空荡房间里,何塞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周身被温暖的淡蓝色热水包裹,浸没了他头颅以下的部分,没有干涸的泪水糊在他眼睛周围,短暂地适应房间强烈的光线后,何塞尝试动了动自己的四肢,感觉到上面似乎插满了管子。
血腥味极为浓重,成为何塞鼻腔里唯一的主角,他费力地抬起一只胳膊,泛起的涟漪在水槽边回荡,他看到软管中一些剩余的红色液体正在缓缓注入他体内。
“最后一次。谢谢你。”他轻声低喃。
但其实是他自己救了自己。
还有些头晕的何塞斜靠着这具由玻璃跟金属构成的容器边缘,轻声唤出,“一号分析机?”
<密督因暨歌洛仙一号分析机为您服务,伊诺大师。>
白色房间的四壁亮起,把原本就刺眼的光亮弄得更加夺目,一只拥有金属四爪足部的小巧魔像滑动着围绕“水缸”转了一圈,伸出两只爪子按灭容器底部的开关,何塞感到一阵晃动,为他供应热量的水迅速退去,他像一条脱水的鱼落回容器底部,随即他慢吞吞地拔下/身上的管子把它们丢在一边,用魔像扔进来的毛巾擦干湿漉漉的身体。
“更正,叫我何塞。”
<是,何塞大师。>
何塞无奈道:“是何塞。”
<我明白了,何塞。它莫非是以约瑟·斯卡亚大主教大人的名字为灵感吗。>
“也许吧。”何塞爬出容器,换上小魔像蹦蹦跳跳为他拿来的衣服,自己原本穿的那些肯定已经报废了,所以他手中的白色研究服成为现在唯一的选择,何塞沉默地套上它,冷飕飕的感觉终于消失殆尽,这让他得以专注于跟分析机对话。
“报告歌洛仙的损失,分析机。”
<地下第一到第八实验室无损,地表及周边情况未知。记录日志仅保留至探测到神代魔法爆发时点。>
何塞皱眉,“原因?”
<为抢救您的生命,一号分析机将所有魔能用于供应此房间的维生装置,因此中断了对外部的监测。您一度处在最低生命指标下限之下,故此选择的治疗方案唯有动用回流至歌洛仙的您的血液一途,事实证明行之有效。请对本次处置进行打分,何塞。>
“打、打分?”何塞嘴角抽搐了一下,没明白它的用意。
<您先前对一号分析机的运算能力有所怀疑,因此责令所有工作人员对分析机的处理进行事后评价,这条命令至今并未被废除。>
他连忙说,“十分十分,非常好,谢谢你救了我。”
<非常感谢您。>
何塞尝试寻找椅子让自己坐下,他瞄到一把相当高的椅子,认出这是青金琉璃保存的影像中自己最后用的那把,不由得怅然了一瞬。
五百年前他就是从这里献上鲜血,今天他同样在这里拿回那些血,救了自己一命。
坐到高脚椅上,何塞拄着下巴思索片刻,沉吟道:“我的血离开身体五百年来,把它们重新输送回体内没有产生排斥,而且也没有带给我混乱的记忆之类的东西,应该说除了修复力之外什么都没有。”
他的脑袋里依然空空如也,没有因此得到惊天的智慧,但也没有因此被挤占珍贵的属于何塞的短暂人生。
<基于您过去的推断,吸血鬼的血液虽然是承载记忆的载体,但一旦流出体外,在短时间内就会失去“记忆因子”的活性。显然您的推测非常正确,如今有了实证,建议您基于此整理实验报告,填充对吸血鬼种群的课题研究。>
“免了,我现在没有这个时间。还有很多事情要着手处理呢。”
<是。不过,以分析机的角度,我认为您不需要对没有拿回记忆这件事太过悲观。>
“我没有悲观,这反倒是好事。”何塞挑眉,露出一个苦笑,“不过我倒没听明白这话的意思。”
分析机淡漠的声音在金属房间里回荡。
<您刚刚为什么会打十分?>
“什么?”
<也就是说,您觉得打分是十分制的原因。为什么不是五分制或者百分制,您判断的依据是什么?>
下意识的选择。
何塞陷入沉默,他好像明白分析机想要告诉他什么了。
这就跟他为什么会在死亡即将降临时选择逃向歌洛仙深处,而不是外面随便哪里一样。
他潜意识里知道这里有能挽救自己的方法。
何塞没有过去一丝一毫的记忆,那么这些“知道”和“认为”又是从哪里来?
他从来都没有跟过去割裂,处在他身体里和灵魂中的千丝万缕的元素,一次又一次成为现在的何塞得以立于这天地的纽带。
何塞笑着说,“你比鹰空山里的那个要聪明不少。”
<谢谢您的夸奖。所以,您接下来有何指示。>
“地下实验室现存的资源和魔能如果要重建跟二号分析机以及所有法力交换机的连接,需要多久?”
他没有问自己昏迷了多久,弗林特已经不在的现在,时间似乎都不太重要了。
<具体需要大约三分钟的计算,是否可以告知您的用意,您打算重建屏障吗。>
“当然不,我不会再拿自己的记忆冒险,重建连接只不过有助于我找人。”何塞此刻的神色有些发冷,“一只恶魔夺走了我爱人的肉/体正在逍遥法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