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过了,路途遥远,主教大人还没能从灰堡赶回,等他一回来我一定把这件事禀报给——”
“那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们这些海民每时每刻都在受那些怪物威胁,这回你们无论如何都要派人过来,恶魔真的出现了,而且可能再来!”
自迷失海滨而来的杰森在教会门口吵得脸红脖子粗,身后是其他村庄推举出来的代表,可他单方面的争吵并未让圣徽下站着的教士出现特殊的反应,他一副唯唯诺诺的模样,不住地点头称是,目光却心不在焉。
克拉山脉以南没有北边那种像样的城市,因此南部教区的天使教会设在现任主教的居住地,一个叫德兰镇的地方,从海岸过来要走上两天。
这里的主教在前往灰堡参加仪式前曾嘱咐过留守的教士们,迷失海滨出现恶魔实属天方夜谭,叫他们无需理会,等他回来后再来料理这群难缠的海民,因此今日留值的教士芬利只能好说歹说劝住杰森等人,以防他们冲进教会惊扰到贵客。
杰森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海边的住民都孔武壮硕,白净圆滑的教士被瞪得后心直冒冷汗,却依然横在门口,怎么都不吐口。
“你们总该派人过来看看。”杰森咬着牙一字一句,被身后的人拉着,强行保持最大的克制,“如果它绕开海岸,直接跑到内陆来,到时候无论你们这些教士还是那帮贵族,谁能逃得了?”
芬利一瞬间露出嫌恶的神色,很快收住,他整整自己身上的衣袍,官方而平板地道:“天使会永远庇佑密督因,恶魔之流不过是尔等的妄念罢了,况且——”
他笑了笑,指出道:“照你的话,恶魔不是被打跑了吗?既然你们都能打败它,这‘恶魔’也不过如此。”
“你说什么?!”杰森提高声音,吼道:“我们有天使加护的好运气,还有个身手高超的帮手,这才度过危机!你上下嘴皮子一碰把这些当成理所当然?!你——”
眼看本来熄灭的火气又死灰复燃,教士一脸绝望,正在这时,教堂内部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
“既然如此就去看看呗。”
这声音透着可有可无的慵懒,随后一身便装的青年从门口走出来,黑发黑眼,无论衣着还是动作都带着不修边幅的随便。
这样的男人出现在教堂给人一种非常别扭的格格不入之感,属于会因为举止被轰出去的类型,但芬利看到他出来,脸色瞬间大变,“您这是……?!”
黑发男人勾起嘴角把眼一横,霎时间就让教士噤了声,然后他走下台阶跟怒气冲冲的杰森面对面,微笑道:“我是这座教堂的守信骑士,嗯……罗茨比,你好你好。”
名叫罗茨比的男人虽不壮硕,但身高跟鹤立鸡群的杰森有得一拼,杰森怀疑地打量着自称守信骑士的青年,难以想象教会会让这样的人担任守卫,但至少这帮人愿意派人过来已经是天大的好消息。
杰森马上问:“你们什么时候能出发。”
“这就走呗。”罗茨比吹了声口哨,点点呆若木鸡的教士芬利,“咱们一起去。”
“我、这……好吧。”教士一脸纠结地垂下头,算是认命。
罗茨比冲杰森等人笑笑,这笑容带着点痞气,他似乎什么都不打算拿行李,回到门里把倚在门边用粗麻包裹的长棍状物背在身上,就能随时出发。
“哦哟,忘了个事。”他兀自嘟囔着,慢吞吞转回教堂,朝里面说了句海民们没听见的话。
“你们就在这待命,没我的命令,不准轻举妄动。”
昏暗的教堂随之传来回应,“是,团长。”
黑发男人朝里面比了个告别的手势,这个动作让一个吊坠滑出他原本就敞着的襟口,吊坠并非宝石,像自发地散发出柔和的红色,一呼一吸间透着魔法的气息。
第九十一章
即使已经远离古曼韦尔,到了这片海洋近在咫尺的极南之地,弗林特夜晚的睡眠也非常不安稳,这一天,他在梦中忆起自己的童年。
这些破碎的回忆在梦中串联成碎末般的片段,让弗林特魇在其中。
【弗林特,不要让家族失望。】
博纳塞拉家族孩童的成长从来与温馨和美好无缘,弗林特这样混杂血统的孩子只会更加辛苦。这个家族不会认为自己比普通人类高贵,但他们坚信自己拥有独一无二的血脉,在弗林特被验证毫无魔法才能之后,“崭新的尝试”变为了“闹剧般的耻辱”,母亲的强大让长老无法对其发难,被留在家族的弗林特就成了饱受争议和诟病的宣泄口,他的存在代表家族中最优秀的猎人竟与污秽的外来者诞下子嗣,也提醒着他们家族的失败。
尤其当弗林特渐渐长大,他从内到外的出色超越同辈,仿若被天使祝福的容颜跟一骑绝尘的头脑与体魄更像是一种对家族信奉纯粹血脉至高无上的讽刺,他必须习惯于沐浴在各色目光的注视下,也习惯于忍受孤独。
【弗林特,你的母亲是爱你的。】
外界之人对博纳塞拉猎人的一贯看法便是他们表里如一地刻板冷酷,没有一丝温情能渗透进他们钢铁般地内心,对猎物、自己人或是局外人都是。
但弗林特在尼奥利亚·博纳塞拉那里得到了类似于“父爱”的感情,尼奥是个心性自由的猎人,即使他这一支血脉中出过两任族长候补,他的性格也导致自己脱离整个家族的权力核心,没法在长老们面前为弗林特争取到更多的宽容。
当天使教会前来邀请弗林特成为圣子,让他有朝一日继任灰堡教宗的权柄时,一条通往世俗和皈依的路似乎铺在他面前,令他可以从此脱离严酷的试炼和血腥的杀伤,成为密督因万千信众的寄托。
可是已经习惯于生长在非人的博纳塞拉之中的幼苗,可能融入凡俗人类中、并且把自己也当成一个人类吗。
一半猎人的骨血和一半魔女之子的骨血都在拒绝着这个可能更加悲剧的选项,但是,从弗林特出生起他就没有任何选项的选择权。
孩童的反对毫无意义,尼奥的愤怒也被长老们在谈判桌上的权衡所无视。那时弗林特被关在房间里,手里紧握着十字架向天使祈祷,祈祷自己能规避那个注定不幸的结局。
灰堡教宗将任职终生,直至死亡,他连博纳塞拉这一半的血脉连系都将被斩断,他既回不到古曼韦尔,也几乎终身无法离开灰堡,他一再想要遮掩和抛弃的面目会被当作活着的神迹接受拜谒,那样的生活比起现在还算不得生活,相较于失去自由,他更恐惧失去自我。
那是第一次,逃离的想法那么清晰出现在弗林特脑海。他都已经爬上窗户,带着尼奥在某次生日送给他的匕首想要翻过这片禁锢自己的藩篱,结果一只毛乎乎的小鹰突兀地飞进窗台,让弗林特误以为这是家族报信用的信鹰。如果自己轻举妄动,它就会立刻发出警示,到时候别说逃走,等待弗林特的是近乎于背叛族群的严厉惩处,甚至死亡都会比它温柔。
“就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弗林特瞪着这只银颈的雏鹰,那时他还不知道它的名字“席尔瓦”,只觉得这是命运的作弄令他没能成功出逃。
结果席尔瓦好像听懂他的话,如自言自语般开始了鸣叫。
弗林特只好慌乱地把它从窗台上抱下来塞进被褥,可席尔瓦的叫声没有停止,渐渐地,那年只有十岁的弗林特听出雏鹰的清鸣好像在唱歌,吱吱的动静断断续续,却能连成乐音。
那个夜晚,在巨大的精神压力和紧张中,弗林特最终还是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做了个关于父亲的梦,他枕在梦里面目不清的父亲腿上,父亲为他唱了一曲耳熟能详的民谣,他从来没睡过那样一个安稳觉。
第二天一早是弗林特在接受训练以来错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晨祷,他掀开被褥没发现昨天那只鹰,匆匆忙忙赶去祈祷室后发现没有一个人在,却远远看见教会的仪仗跟车架顺着离开古曼韦尔的路渐渐远去。
天使教会放弃了让弗林特成为圣子的想法,长老们的脸色都很难看,在那之后弗林特才知道,一直在外任务的母亲不知怎么突然归来赶走了主教团,硬塞给他一只名叫席尔瓦的雏鹰,就是昨天夜里闯进他房间的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