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拂肩上湿叶,道:“杀。”
禁卫抽刀过来,刃器铮亮,朱宪戚拔出树中冷箭防御,他心脏跳到嗓子眼,与尹弦州慢慢作退。
无论怎么退,终会被一刀割花喉咙。
汪忠是如何护主而死,朱宪戚亲眼所见。他胆战心惊地抓牢这支细直的箭,箭镞闪动弱寒,它犹如挡车的螳臂,根本捅不开那钢铁般的刀墙。
无路可退。等不到援军。
朱宪戚额头催汗,欲跟他们拼命,尹弦州与他相靠之近,被他抖得说话了:“我们还有……”
尚未听清尹弦州话意,最靠前的一批禁卫蓦地旋身,白刀一甩,登时砍破同伴的颈项!
血流如注,钱珞文愕瞠秀眸。
扼人性命的藏锋终于掉转,齐刷刷指向马上孤立无援、名副其实的乱臣贼子。
陈灯架住绮岁的横扫,一拳打向江走。江走翻身逃开,目光仍毫无屈挠之色,陈灯掀袖看自己手臂的青紫淤块,脸上腾起杀机。
他冲向江走,江走收转攻路之时,他拔刀反手挥向商卓惜,千钧一发,江走也掷出绮岁,激烈的气流中撞响金属声,绮岁削歪了那把刀,笔挺地砍在商卓惜的面前,势如捍卫。
陈灯不再犹豫,洒出大量的飞镖,空气里充斥着危险的讯号,手无寸铁的江走竟朝陈灯飞奔而去。
飞镖划破她的衣衫,刺进她的皮肉,陈灯从未被一个女人阻挠至此,他发自肺腑的焦躁,并不警戒江走这次不予任何威胁的空手进攻。
下一秒,从他体内传来诡异的扎声,陈灯胸前凉透,他缓缓低头看去,明雪般的匕首全部没入,视野中只余沾血的刀柄。
江走漠然注视他软腿下跪:“没能在窗前切断你的手指,就在这里了结你的性命。”
她浑身血腥味浓郁,抑制着些许晕眩与痛感,伸手去摘飞镖。
商启怜掐断臂膀的残箭,杀开重围,策马疾驰。
枝叶层出叠见,堆浮清银的秋霜,黑马的墨鬃在月色下波涛汹涌,细碎染华,商启怜的呼吸仿佛裹着冰碴,冷到了五脏六腑里。
黯云当空,将最后一丝月光埋死,他找不到人。商启怜全神贯注地聆听四下声息,耳畔强风疾递,孤独的奔蹄声与持续的呼气紧张地混叠在一起。
繁密的枝条抽过来,商启怜任凭它鞭脸,他身置落叶黄林,离悬崖越来越近,但一路驰来不见一具尸体或活人,商启怜十万火急地打马。
远远飘来一声惊嘶,商启怜勒缰,那长鸣在扶疏掩映的浓叶里清晰,霍然跳出一列骆马,马上无人,它不受控制地纵过眼前,朝黑暗没去。
不多时,策来几名禁卫,他们下马而跪。
商启怜与他们视线交换,跋马向着深处继续前进:“领路。”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各位小天使点阅。
第57章 成败
朱宪戚裹着斗篷坐在水边。
他下午在这口林子里游马闲逛,觉得此地流金炽盛,美不胜收,殊不知深处还藏着荒冷的水瀑与崖壁。
朱宪戚身体发憷。
尹弦州道:“您真的没事吗?”
朱宪戚摇头不答。尹弦州观察几步之外背身而站的禁卫,人数不过十,石雕似的戳在那里,尹弦州见识过他们的身手,泛着一股杀人如麻的阴气,像是干惯了暗杀突击的活。
“淮安……我父皇会没事么。”
尹弦州从中回神,道:“研王觉得庄靖旋这六年统兵如何。”
朱宪戚缓慢睁眼。
“功过成败,世人心中自有裁夺,有些人就是难服于众,不配获得敬仰与追随,纵使今夜太子有太后坐镇襄助,可在多数人口中,他们也只是‘太后白党’,大寐百官认的是清世,是皇天。”
“皇天……”朱宪戚喃喃,“可是清世的存在需要仁德明政……亦需要用血腥换得。”
静默片晌,尹弦州忽然对他下跪:“您可以。皇上缔造的千秋大业,您来继承,大寐在您的观念与治理下可以得到绵延与太平,这是皇上所企盼的,皇上认可您。”
“我不能……”朱宪戚创楚地张唇,“淮安,我不能。父皇不喜欢我。”
“疏远是为了保护。”尹弦州垂眸道, “研王如能信任皇上,这对皇上而言,是最大的欣慰。”
他没有再说,越是靠近破晓天明,秋风越是肃杀砭骨,良久,朱宪戚侧过头,轻笑道:“尹姑娘这几日在府上吗。”
尹弦州顿了一顿,淡声道:“在的。昨日被太后唤进宫侍疾,许是过两日就会回来。”
朱宪戚紧紧拢着斗篷,指关节绷得泛白,像凋光羽毛的病鸟在寒巢里垂死挣扎。
他眉端倦怠不堪:“我到现在还不知道,尹姑娘喜欢吃什么。”
尹弦州道:“她不挑食的,什么都爱吃。”
朱宪戚埋着脸点头:“就是一旦吃起来……确实挺多。”
尹弦州道:“研王见笑了,小妹胃口很大。”
朱宪戚声音里犯困:“尹姑娘……有小名吗。”
尹弦州摇头道:“家父没为她取,平日便是喊她‘宝瑟’,倘若她不开心,会叫‘阿瑟’哄哄她。”
朱宪戚眼圈微青:“……阿瑟。”
尹弦州发现他总爱绕着尹宝瑟谈,于是与朱宪戚聊了聊尹宝瑟小时候的糗事,振振精神。
“那天太后寿宴结束,她一下子撞进我怀里,脸上带着泪气,是因为晏龄么。她一定……很喜欢晏龄,可我和晏龄实在不一样。”朱宪戚道,“我会让她失望……”
尹弦州道:“研王,我作为她的兄长,有时也弄不懂她心思,但我认为她对启哥的感情与对我的感情是极其相似的,她自己嘴上说‘喜欢’,其实并非那种意义上的‘喜欢’。宝瑟真正在意一个人,会经常去烦他。您才是赢家。”
朱宪戚控制抽搐的唇角,平淡地笑嗯一声,他始终没有露脸,让自己处于幽闭的环境里。
一只不温暖的手覆了上来,朱宪戚动摇了一点。
商启怜半跪在他面前,携着一身清寒,黑马于他身后意气风发地换蹄,那墨鬃迎空飞扬,天快亮了。
朱宪戚脸色青中泛黑,很是不正常。商启怜蹙眉问:“您没事吗?”
朱宪戚此刻倒从容:“父皇那如何了。”
“太子伏诛。”商启怜眸中无光,“尹老麾下的六千骑兵已确保皇上安危,研王尽可安心。”
朱宪戚轻盯商启怜流满一臂的干血:“晏龄,他想杀我,却也不学点功夫。”
“臣带您回宴地,皇上在等您。”商启怜去把黑马牵过来,见朱宪戚不动,他不明地与尹弦州对视一眼。
尹弦州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步锁紧。
朱宪戚身体倾斜,往前栽倒下去,商启怜探臂扶住他,斗篷于这时掉落,他们都看清了。
朱宪戚的腹部汩汩冒血,似是被一支箭射穿。
尹弦州仿佛被抽干了百骸的血液,从头凉到脚。他张着唇没法发声,商启怜转头对禁卫道:“去把随行太医叫来。”
“不必,那一箭穿过我,我就知道来不及了。”朱宪戚去碰腹部的孔,微黑的血很快从他指缝间渗出。
尹弦州万念俱灰。商启怜朝后支了个眼色,他们即刻打马回返。
“无须自责。”朱宪戚道,“若不是你们一直以来暗中护我,我早就死了。替我带话给父皇,我有这结局是注定的,我若承袭皇位,自会遭到太后的牵掣,与父皇一样身不由己,这个国家不会……不会得到解脱。而尹老,你们尹家……”
朱宪戚扯着商启怜的手臂,嘴唇干燥,四肢却像泡在冬潭里般的僵,他气若余烬:“太后她……深算已久,这夜无论是太子中招还是我,只要她手里捏一活子,就有扳回一局的可能,如今我们皆丢了命……尹老反戈,她棋盘翻了。”
“那一箭射穿了我,也破灭了她的黄粱梦。”
东曦既驾,朱宪戚瞳孔的光芒被永夜掳走,他喘不动气,呼吸牵绊着沉重的羸弱:“我……还有一些话想……淮安你,带给……”
尹弦州移膝过去:“我带给小妹。”
朱宪戚看向尹弦州,旭日在他身后冉冉高升,驱散了黑暗。
他张开嘴唇,吃力地说:“和她说……别……”
那夜尹宝瑟明明与他聊了很多,现在却只言片语也记不起来。
朱宪戚始终扯着商启怜,带给尹宝瑟的话,他直到最后也没能说出口。商启怜感知着手臂的力量逐渐消退,朱宪戚的头靠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