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顾昀说：“我一辈子都陪着你治病救人好不好？”
他看着我，眼中泛起款款微波，微波里荡漾着千里万里的锦绣，他含笑，“好。”
我将此事告诉了金蝉金虹二兄弟，金虹十分高兴地祝贺我，金蝉却表情凝重地问我：“你还记得你在历劫么？”
春日天气愈发暖了，芍药都已结了花骨朵。开春多流感，病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我与顾昀又开始忙起来。
一日天色方亮，顾昀一开门，便见着门口半死不活躺了一个人。他将他搬进来，与我共同医治。
不知为何，当我触碰到那个人时，莫名有些不好的感觉，总觉得他身上，似乎有股古老的力量，想吞噬我。
彼时耳边有异声传来。
楼前南风过，迎面门户开。半墙树影动，疑是故人来。
我抬眼，一只缃瞳灰身的鸟飞来，吐出点点星辉，化成一个青年，一身灰白长袍显得仙风道骨。
只见金虹高兴地拍拍我肩膀，道：“你爹听说你与顾昀的事了。”
我一惊：“那他怎么说？”
他替我高兴，道：“他说，神仙一辈子漫长孤独，如今你能找着一个人陪自己，也是一件好事。”
我颔首，他继续道：“他还说，顾氏与他爷爷一生都积累了不少阴德，若他愿意，可以给他一个药仙的差事当当。”
我一惊，“就是说，父亲让他位列仙班？”
金虹点点头：“等你历完这一劫，若你们能熬过去，可以容许你们一直在一起。他给了你一个大恩典，现下你该回一趟天上谢恩了。”
我喜上眉梢，高兴得几乎要跳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就冲到顾昀身边，一把拥过顾昀在他唇上啄了两口，说：“我与你可以永生永世在一起了。”
临走时，顾昀将我按在花丛里给了我一个缠绵缱绻的吻，对我道：“早些回来。”
我高兴地说：“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点点头，一张脸在群芳中，显得格外动人。
我与金虹穿过重重云雾，进了天宫后有两三个妩媚的小仙子笑吟吟地迎上来，携着一股香风带我来到炎帝宫。殿外祥云缭绕，小仙子推开门，殿内挂着珠帘，层层帷帘笼着个人，那人闻声抬首，径直朝我走来。我跪在地上行了一个大礼，恭敬道：“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楼前南风过，迎面门户开。半墙树影动，疑是故人来”一句化用自元稹《会真记》，原文是：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 隔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
☆、芍药花事·四
父亲召我回来后，开始准备与我交付职务。我放了只传音雀给顾昀，告诉他我还要在天上待些时日，与父亲处理政务。只是不知为何，传音雀去了，却一直没回来，大约是被顾昀扣下来了逗着玩儿罢。他从小喜欢小动物，这我是知道的。
我不大在意，偶尔得闲，还是同往生一样，坐在云端佑着顾昀。
我有时想，若兔儿神安排于我的姻缘不是他，是否他逐渐就会忘记我，是否我此时爱的，就会是另一个人，是否我俩就能各自安好，两厢欢喜。但若真是这样，只怕我这心里一生都会有个空缺，无法弥补。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对顾昀生情的，或许是当日他救我的时候，亦或是我吻上他时。幼时被金蝉金虹二兄弟拖去凡间看戏，听到“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时，总不晓得什么意思，拼命想弄懂却怎么也搭不上那根红线。如今明白了，方尝到其中滋味。
一日，我照常坐在云端，却见到底下黑云密布，还隐隐泛着血色。彼时一个满身是血小仙子跑来，顾不上行礼，慌慌张张道：“蚩尤，蚩尤复活了。”话音刚落，就倒了下去。
我心头一跳，蚩尤？！
上古时期，他是九黎部落联盟的首领。父亲与黄帝曾联手击败过他，那一场大战打了许多时日，最后他被黄帝一剑杀了。
当然，正史是如此书写的。事实上，当年他被黄帝刺中一剑后，借助神器九黎壶的力量跑走了，不知所踪，几千年都没再出现过。
思量之时，他已提剑杀上天来，溅了满身的血，喊声大举，如天摧地塌、岳撼山崩，誓要报当年父亲与黄帝联合绞杀他的仇。我一挥手，召来蝉衣剑，组成了数万道气刃，朝四周疾速旋开，一阵血腥气味蔓延开来。
他一声大吼，提剑朝我冲来，我自知自己尚未成为正神，敌他不过，转首就去找父亲。
他见势不妙，拿出九黎壶，里头滚出一道墨黑的浓烟，瞬间划开浩瀚天际，我与他顿时陷入一个诡黠的境界。
我正欲扬剑，他却开口道：“姜云，你不是我的对手。”
我不言，握紧剑柄，提剑朝蚩尤刺去，剑身泛出淡淡寒气，招招夺命，他亦挥剑来挡。
战斗持续了几个时辰，金虹金蝉离我近，见天色异变立马赶来查探情况。金虹留下助我抵御蚩尤，金蝉赶去炎帝宫找我父亲。
蚩尤吼声震天，朝我与金蝉冲过来，我们浑身是血，已处于弱势。
金虹试图去攻击他，蚩尤吃了痛，疯狂地朝他扑过去，一剑差点斩下他一截手臂。
此时，蚩尤却突然停手了，他发出一串冷笑，变作一个寻常男子模样，开口道：“姜云，可还记得我么？”
我心头一跳，他……竟是那日躺在竹楼前的人？！
难怪，难怪自我走后顾昀一点音讯也没有，就连我放去的传音雀，亦没有回来。
我杀红了眼大吼：“你把顾昀如何了？！”
蚩尤却大笑，突然拿出乾坤袋。顾昀重重摔在地上，闭着眼睛，毫无意识。他道：“你放心，他没死。只不过，是目前没死。”
我还未开口，他突然阴森森一笑，道：“你若替我杀了炎帝，顾昀就能活下来。”
杀了炎帝，就是弑父，我万不可能做出这事。可我若不杀父亲，我的爱人就要离我而去。
我拼尽修为，朝蚩尤杀去。他却将顾昀抓起来，冷笑着要挟我。我剑锋一顿，朝边上偏去。
此刻心中满是怒火，却不能动他。
彼时身后突然传来异声，绚丽的火焰划破异境，眼前闪过一道光，刹那一切都被火焰包裹住，一时只觉眼中是茫茫一片血红。
血色里，我看见父亲拿着剑，刺穿了蚩尤的心脏，同时也刺死了顾昀。
那一刻，我头脑有一瞬间的空白，而后父亲的剑上窜出火苗，火色滔天，燃尽了两人。
我疯了般跑过去，眼睁睁地看着顾昀在剑下消失，什么也做不了。
九黎壶滚在地上，变作一个寻常玉壶。
滚滚浓烟中，异境消失了，顾昀也灰飞烟灭了，什么都不剩，烟雾漫漫里只剩一颗鲛珠滚落在地上。金蝉扶着手上的金虹拍拍我的肩膀，安慰道：“节哀罢。”
原来这就是我的劫。
原来我的最后一个劫，就是害死毕生所爱，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
天空残阳如血，地上血流成河。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可望而不可及。
我送顾昀一块玉，舜湘赠他一颗珠。原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已注定了。
想不到当夜遇到的老道士，说的是真的。若我当日肯相信那老道，买走他那藏魂珠，那么顾昀，是否还有生机？思到底，竟是我害死了顾昀。
我原以为我能护他一辈子，到头来却是我亲手葬送了他的性命。
一时天旋地转，我倒在地上，以袖覆面，历劫，这究竟是我的劫，还是他的劫……我闭眼，只觉天旋地转。
良久，袖子下渗出两行清泪。
☆、芍药花事·五
转眼顾昀已离开我两年了，这两年里，我独自去了我们一起去过的地方。先是应天，再是北冥，然后是南冥……
等这些地方都踏遍了，我独自站在天地结界处，不知该去向何方。淡淡的云气在江离芷草间穿行，天边有大鹏飞过，海中有大鲲游戏。漫漫春日里一切都是那么美妙，可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我从未想过，顾昀离开后，这偌大人世于我，竟无一处容身。
后来，我去了顾昀曾居住的竹楼，屋中已蒙了尘，一切陈设依旧，墙上还挂着他的画像。
我坐在药室里，这里是他待得最多的地方。虽他已走，我却觉得他好像仍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