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这与我写的这篇小说没什么关系。
从李蒙那儿回来,我有很长一段日子没见过他。大约过了两星期吧,我忽然地一时性起骑车找他去玩。那是我最后一次看见李蒙,当然当时我并没有想到。后来我一点一点地琢磨与回想,我想起那天是六月十三号。我猛然惊觉,13这个数字始终贯穿于我和李蒙的交往之中。第一次和最后一次见他都是十三号,并且,我后来得知李蒙在十三号那天还干了很多别的事。13据说是个很不吉祥的数字,尽管我从小到大一直接受的是唯物主义教育,可我却变得越来越邪门外道起来,我觉得人生有一种不能自识的魔魇,象巫婆一样驱使着你去做这做那,甚至连你自个都稀里糊涂莫名其妙的事情。还是张爱玲说的好:人生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虱子。
我推门进屋的时候我看李蒙四脚朝天地躺在地上,我怀疑他睡着了,我在院子里喊了好几嗓子也没人应声。我环顾四周,我的第一个感觉李蒙是不是要搬家了?几乎所有的东西都被翻了出来。书本唱片被褥衣服背包鞋袜玩具字画全都坦坦荡荡亲密无间的绞合在一块,我的脚下就踩着一条三枪牌的纯白子弹内裤。我凑近李蒙看他,他紧闭了眼,鼻翼轻微地扇动。我不想吵醒他,我轻轻地坐下来等他睡醒。我无聊地四处撒摸,我看见不远处有个东西在阳光里闪闪发亮,我拿过来一看,那是一瓶凡士林润滑剂。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件我挺震惊的东西——一盒保险套。像是国外进口的,封盒上有男女交合的春宫图。为了避免尴尬,我忙把它塞到一摞书下面。我无声地对着空气摇头吸气。这时候李蒙静悄悄地坐起身来。我冲他笑笑。醒了吗?我说。他没听到似的,目光呆滞地看着我,一言未发。不过转瞬之间就变得异常活泼起来。
他表现地异常琐碎,象个娘们一样眉飞色舞抟播流言蜚语似的不住嘴地饶舌。
他的话又快又多夹杂着嘻嘻哈哈的笑声,象风似的一阵一阵刮过去,令我应接不瑕。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可显然他也不在乎我是否能懂,我怀疑他自己也不知道自个儿在讲什么。他只是不想让自己的嘴闲着。我觉得他很反常,他可一点都不像李蒙了。我不由想起张爱玲的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里的孟烟鹂,那种苍白,空虚,无力而乏味地陈述好象如同出自一折。我不得不截住李蒙的话,我说:你要搬家吗?他不明白似的朝我翻了翻眼睛。他跟随着我的眼光看着满地狼藉,急促地笑了一声,说了句并不好笑的笑话:我要搬到耶稣那儿去住呢!
他站起身,他无意识地然而却亢奋地走来走去,脚把碰到的家件什物踢得砰砰作响。他粗俗地大笑,还说着脏话。*!到天堂去!与圣母*!他朝我诡密地满足地咧着嘴。我感到他面目浮肿,目光焕散。*!*!他茫然地大声重复着这两个字。真想*点什么。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后来他一脚踢开了一摞书本,那盒保险套暴露在他面前。他兴奋地捡起来,抽出一个,麻利地撕开包装袋,把那个薄而透亮的套子套在了中指上。他像梦游一样地神情恍惚,带着异常兴奋而满足的表情。他把中指伸出来,另一只手圈成环状,做着一个极其猥亵下流的势式。FUCK YOU! FUCK YOU! 他恶狠狠地说。我的确让他给吓坏了。我不敢相信我面前这个人就是李蒙。
我诚惶诚恐地叫了他一声:李蒙!他抬头看看我,又低下头看看手上的套子,他忽然蹲下身去,双手捂着脸,我听见像猫一样尖利干细的抽泣声传了出来。
后来他抬起头,脸上湿漉漉的,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笑,他的笑干净,天真。他说:我睡懵了。真的。我理解地朝他微笑着。他象褪皮一样从手指上卷下那个保险套扔在一边边。
天气太热了。我说。
热的人头脑发昏老做一些没头没脑的事情。李蒙附和着说。
后来他站起身来,说:我给你看副画吧。他从门后拖出一个用布蒙着的画框。他扯去画布,一副已完成的油画呈现在我的眼前。在这里我必须得承认,对于绘画我是个门外汉,也不懂得如何去鉴赏画的好坏。我能做的只是客观地复述一下画的内容。
画的底色是一种游离索然的黯淡灰白。一个上身赤裸的男人坐在高背椅上,弯下身来,双肘锁膝,手腕上系着半截断掉的红绳。他的脸处在画面中央,显得醒目硕大。他咧着嘴徽笑,一种摆脱掉缚束的松畅和愉悦。光线直逼他的眼部,他的眼睛大而微凹。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两个相同模样的小人。一个笑容可掬天真烂漫,手里拿着一条红色的绳子,好象在诱惑着给某个人;一个惊怖悲戚表情伧然,脖子上紧紧绕着一匝匝红绳,双手也被缚住了。周围满是像灌木一样向上伸展的绳子,优美地开放,红艳艳的灿烂无比。
我盯着那副画,我发觉那个小人极像是李蒙的缩影。我把我的感觉告诉他,他显得很气恼。他怒气冲冲地把那副画摔到墙角。他有点歇斯底里地站在房中央,四处环顾,后来眼光停到墙上那些绳结饰物上。他走过去,伸手就把它们扯下来,嗤啦嗤啦地拆掉了。我在一旁说:别这样,怪可惜的。李蒙咬牙切齿地说:没什么可惜的,绳子就得有绳子样。绳子本来就是捆东西用的,捆别人啦,捆自己啦。编成花里胡哨的模样。还叫什么绳子?不中不西不土不洋不……他说到最后有点哽咽。接着又马上恢愎了常态。该是什么就得是什么。要什么都不是,哪头也不得好,不如扔了它!然后他一扬手,绳子落在了地上,纤细而可怜,看上去无非是根绳子而已。
我知趣地起身告辞。我忍受不了李蒙身体深处散发出来的那种暴戾乖张的气息。令人感到心惊肉跳。李蒙象上次那样送我到院门口,他仿佛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说:谢谢你。我愣了一下,我说谢什么?他正色说:谢谢你肯耐心听我的故事。我笑了笑。我说那有什么那用不着谢。我不知该用什么话表达什么意思。我只好什么都没再说。我看见李蒙的脸乌青牙齿发蓝。我转身就走了,走到半路时,天忽然下起雨来了。
第15章
我现在越来越感到,有些事情并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敢去想或不愿去想。好比对于一些人或者事情你没命地在里边探索挖掘,然后你就会发觉这个世界真是诡异恐怖。极了。所以我对待事和人都习惯处在一种肤浅的表层状态,我不愿意去深究,去看看里边到底有些什么东西。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可我是一个胆小懦弱的人。
从李蒙那儿回来的两天后,我忽然接到了李蒙的信件。里边有厚厚一摞稿子,没有署名,后边有一个李蒙贯用的曲里拐弯的签名。我留心一下日期是六月十三号。也就是我拜访他的那天。我难以确定他到底想写什么。里面没有出现人名,有两个人物。代号,一个是“13”,一个是“1”。当然我可以把这篇东西当成是小说或者故事或者人物传记或者报告文学,只要我愿意。我也可以把它看成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些字,它们偶然地被人随便捏合拼凑在一块,又偶然地被赋予表达某种意义的权利。我匆匆地翻了一遍我就把它锁进了抽屉里,我根本没弄懂。因为我不想不打算去弄懂它。洞彻一切真是太可怕了。我还感到隐隐地气愤,李蒙这种做法不近人情而且咄咄逼人。我开始后悔我成为李蒙的倾述对象,要知道不是所有的人都对别人的隐私有了解的无限希望与乐趣。
第16章 李蒙文稿的附录
A
13在梦里被1推搡在地上。1扭身便跑。13爬起来去追,13喊:等等我!别抛掉我!
13拉拉住了1的衣裳后襟。1扭过身来,他手里忽然多出了一枝碧绿碧绿的枫树枝。他劈头盖脸打13,树枝落到13的身上忽然变成了红色,殷红殷红象着了火一样。13抓着1的手不放。他的身体变得象红柳一样鲜艳透明。1打了个胡哨,他的身边唿啦冒出一圈人来。他们指手划脚地冲13大吵大嚷:你放开他!他是我们的人!他是我们高尚正派。不可玷污的群众一员!那些人扛着猎猎红旗,表情严肃气宇轩昂。你算什么东西?嗯? 我们群众都把你恨得牙根直痒痒。你这种龌龊败类,明末清初的社会风气就是让你这种无耻东西给破坏掉了。你罪大恶极死有余辜。如今你竟敢还送上门来!我们要食汝肉喝汝血剔汝骨抽汝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我们要让你活不成个人!嫉恶如仇的群众呀!让我们正义无比的拳脚狠狠落在这个卑贱东西身上吧!13被打翻在地,有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胸膛。他的心被掏了出来,在一副毛茸茸的手掌上蹦哒跳跃。看呀看呀,他的心都散发着臭不可闻的臊味!这是一颗典型的腐朽没落的心脏呀!我们要办展览会。我们要让全天底下的正人君子都来认清他的下贱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