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轻笑一声,如提琴的低音沉沉回响。乔林月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潜意识告诉自己应该醒来,但她的脑袋昏昏沉沉。两厢挣扎中她一头栽进黑暗,然后再也没能起来。
她终于安静了。令徽盯着她的背露出一个阴测测的笑,极长的眼挑上去,眼尾带着坏。他往前踱几步坐在她床边。
房间从里面被反锁,外面的丫鬟下人得了封口令,路过时都低头屏气快走几步匆匆离开。
低沉的喘息声响起,偶尔带了些闷热的鼻音,在她的房间里横冲直撞,许久后才跟着窗外的雾一起慢慢散去。
令徽走了,一阵烟吹进去,满是苦艾的味道。
乔林月醒来时已近午时,太阳光都直愣愣地照在床上。她满脸茫然,浑身酸得不成样子。鼻腔里充斥着苦涩气味,微微又掺了些腥,她稍微动一动便觉得天旋地转。
门口候着的小丫鬟走了进来,她叫沫儿,原是令徽身边伺候着的,现在拨给了乔林月。
沫儿步步都似量过一样标准,来到她身边请示道:“姑娘可要起身?”
乔林月浑噩的头脑叫苦艾味刺激得差不多了,轻声说:“是该起了。”她一面慢腾腾地穿衣,一面想起什么似的说:“这房间是不是熏艾了?”
沫儿先是困惑地顿了顿,然后猛然醒悟道:“该死!求姑娘原谅!”她急急扑到窗户边朝下看,转过头对乔林月说:“今早上有仆人在一楼点艾草,没成想就在您窗子正底下。我一早打开窗户想给您通通风,竟忘了这茬!”
乔林月在睡梦中的确感觉到有人进来过,“早上进来的是你?”
“是我,求姑娘原谅。”沫儿趴在她床前,哀哀一张脸,确是诚心悔过的模样。
乔林月哪儿敢责罚沫儿!就算是最低贱的下人她也是不敢吼的,忙起身将沫儿扶起来,连声说着没关系。
沫儿抬手虚虚沾了下眼眶,像是极为感动似的说:“姑娘您真好。”
沫儿称她是姑娘,而不是乔姑娘。后者带姓,直接摆出了这是哪家的千金,体面,有出处!这才是称呼客人的。至于前者嘛,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主人家的女儿得称小姐,只有姨娘歌女之流才省了姓,叫一个不远不近的称呼,正合了她们不清不白的身份。
乔林月不懂这些弯弯绕绕,令徽也乐得没人教她。她鼻尖微耸,问沫儿说:“这是不是还有一股子腥味儿?”
沫儿顺着她的意仔仔细细地闻了闻,说:“不曾闻到。”
沫儿表情认真,乔林月也不好再说着什么,跟以往一样洗漱好了由仆人端来饭食。她小口小口吃着,没有注意到这顿午饭格外补血。
早雾散尽后外面的阳光黄澄澄,中午更是晒干人似的烈。乔林月感觉自己夜里睡觉出了一身冷汗,沫儿给她重新换过床单被褥,将用过的拿去洗。
书房的花开得浓艳艳,钢琴上摆了两盆矮松子,青翠葱茏,绿意盈盈。可在这红花绿叶中,令徽才压过了一切风头,他的唇极薄,似抹过一层细胭脂,见者脸热。
令徽听罢沫儿的话舒展开眉头,将抽尽的香烟丢在花盆里。最后一阵烟从他嘴里吐出,让人恨不得化作那阵烟好经过他唇舌。
第25章 金银错(四)
从那以后乔林月的时间被安排得紧紧的,礼仪,国文,牌局,茶会,但凡上流小姐要学的令徽都给她找了老师。
令家年轻一辈没有女孩儿,大太太也只得了令徽一个儿子,其他几个庶出的早就让他打压下去,出国的出国,奔走的奔走,竟没有一个能留在香港境内。
大太太年轻时过的苦,被姨太太硬生生拧了脾性,变得孤僻苛刻。老了也不爱热闹,看到青葱女孩子就想起当年的自己,也是一样的水灵鲜活。
她老是老了,又不愿承认年华逝去,看到年轻小姐便阴阳怪气,平白惹了他人和自己的不高兴。
令徽见了,心里透亮,慢慢地也就不在令公馆里举行宴会。
家里不办宴,乔林月还需要认识上流的人家,令徽便亲手带乔林月出门交际,逢人只说是自家人。
他带女人不奇怪,可带了这样没甚名头的就奇怪了。
有人端了杯酒上前,寒暄几句后引出话题:“令大少今天带了位娇客,可否为鄙人介绍一下?”
令徽含笑摇头,先抿了一口酒。对方见他举杯忙不迭跟着陪酒。
他还是不说话,乔林月更是一句话都不敢吭,猫儿眼悄悄溜向他,被令徽逮了个正着。令徽安抚似的对她一笑,乔林月忙错开眼,二人情意尽显。
那人看得心里像猫爪挠过,心火急火燎想要个答案。大着胆子问:
“表妹?”
“不是。”
“堂妹。”
“也不是。”
旁人再问他便哑声不语了,只笑的意味深长。
这笑容落在聪明人眼里,心里能猜个八/九不离十,瞧着乔林月的眼神也跟着变了,不是轻蔑,而是实打实的赞叹。
令徽二十出头时风月场上谁不认识他?尖沙咀开张时他送了一条街的花篮,今天包这个明天包那个,顶尖的货先给他尝鲜。令徽有的是钱,他爱玩,也玩得起,等他腻了,再转手扔给其他人。说起来他也就近来一两年收敛了。
令徽令大少,玩女人的手段一流,经商的手段更胜一筹。纵使旁人看不上他这种浪荡样子也不得不低头。他虽然荒唐,但却从来没带女人回过令公馆,这位可是开天辟地头一个,在他心里的分量自然不轻。
他们回了令徽一个眼神,两方遥遥举杯,令徽一饮而尽。
旁边就是女眷小姐们呆的地方,令徽不准备这么早就放她过去,转身带她见过场上的合作伙伴。令徽举杯,周围一圈人都应承,她也跟着轻抿一口。
就这样转过三四轮,令徽透过酒杯看到她红晕的脸,敛下眼里的恶意,笑的更加温雅动人。手里的酒杯晃了晃,浅红色的液体翻滚下落,在里头打了个旋儿,像人受惊时血液的流动。
这酒都是几种洋酒掺出来的,生意场上的男人喝惯了,三杯四杯也不算事。但是她,令徽想到这笑意再也压抑不住,似乎看到美餐已经备好,马上就要装盘上桌。
他给旁边的沫儿使了个眼色,她立即上前扶着乔林月去了女客处。
这场宴会是令徽挑的头,名义上是为了庆祝之前与余王两家的合作成功。三家一起做烟草生意,仅这一单,就能让令徽赚个金山银山。
今日来的都是上流权贵的掌权一辈,包括他们的亲属儿女。与令徽的年纪不同,这些人大多四十近五。
余王两家隔着半个场子交换眼神,又一起不约而同地望向乔林月,都有些不说破的明了。
庆祝?骗谁呢?早年又不是没合作过,哪次见他办庆功宴了?
令徽商场上再狠,还是不是栽进了美人怀?现在是带人出来过过场面,等会就得将她介绍给众人。她若是出身大姓他们还能理解,一个要当姨太太的何必给这样大的脸面?
组高端局来介绍她,这样的事也就令徽做得出,他不嫌丢脸,他们还嫌这水脏呢。
不过心里骂他千万遍,众人脸上仍要摆出尊敬。
令徽笑着看过一众人,添好酒继续喝。
不屑又如何,在自己面前还不是要低三下四。真有骨气的,那就别来,堂堂正正血海拼杀。这般立牌坊,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拿刀架脖子上逼他们来的。
令徽轻慢地小酌一口,心里嗤笑,盘算着下次再剥下他们一层利。
两方互相看不上,觥筹交错却不停。虚伪,利益和这衣冠楚楚的人们糅杂在一起,构成香港的底色。
已经七分醉的乔林月被围在中间,看人的眼都是重的。
挨着乔林月坐的是王家的小姐,她原是所有人看好的令夫人,不过现在已经嫁人了。
王家和令家是世交,她和令徽又年纪相仿。令徽二十二岁那年,余家还没像现在这样威风,合作的只有令王两家。
彼时令徽接管令家事务不过一年,王父被底下人撺掇着昏了头脑,以为他还是那个浪荡子,撑不起场面,就拿着当时的合作半要挟着想让他娶了自己女儿。
早年令家困顿时,王家曾伸出援手,令徽念着这点恩情也就一直让着王家。可谁知王家贪得无厌,将算盘打到自己身上,这一举动彻底惹恼了令徽。他私下里当即叫停了合作,朝着尚还弱势的余家抛出橄榄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