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回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相与,再也不去掩饰自己的内心,失了禁锢,积压的温柔与悲哀顷刻间决堤。
“长清,站起来,你没有错。”伸出双手把陈相与从地上扶起来,看着他熟悉的眉目红了眼眶。“好孩子,你没有错,别怕,师父在这里。”
他抖了抖袖子,回身看着下方众人。
“他救了你们两次,两次,你们知道吗?”
场下无人言语,江西泽轻轻蹙眉看向他。
清平君的目光与他对上,露出一丝冷笑。“三十年前长清刚下山,那时他有剑术,有承影,有一颗干净的心。你们邀他参加玄门百业大会。”
“那正是秦家蛊术冠绝天下,秦家势力最盛的时候。秦翦先前在周围布下埋伏,遣秦暮涯在台上打头阵,以一破十,待他拿到蛊宗封号结束时,便是暗处死侍杀出,让你们命丧黄泉时。你们没想到秦翦会这么大胆,个个单刀赴会,待到发觉时已晚,调遣救援需要时间,所以,你们需要有一个人上台阻止秦暮涯。”
“可当时的秦暮涯蛊术已成,在台上折磨青城墨家家主,撕心裂肺的哀嚎让你们心憷,没有人敢上去为众人拖延时间。”他深深吸了口气,努力压下心头要井喷的情绪。“长清上去了……”
“他为了救人,为了给你们拖延时间,上台击败秦暮涯,惹怒了秦翦……”秦翦一开始没有动手,就是想让秦暮涯赢到最后,成就一门双蛊宗的风光,可陈长清的出现,打破了他的计划。
“别说了。”陈相与拦在他身前。“别再说了师父。”
清平君将他推到一旁。“为何不说?他们只记得蛊宗,只记得你滥杀,可没有一个人记得,你究竟是为了什么才变成这样?但凡当初有一个人愿意救你,你就不会受那么多苦!”
一道冷硬的声音传来。“后来呢?”江西泽自下方仰视陈相与,喉咙很紧,仿佛有人紧紧掐着喉咙,目光凄楚。
“后来发生了什么?”手中紧紧握着干将,根根关节泛白,干将上的剑纹把他的掌心咯出了血。他知道这是陈相与心中的痛楚,可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办法阻止自己不去追究了解。
陈相与低头错开目光。“别问了。”他真的不愿提起当年,犹如噩梦一般。
清平君道:“后来,秦翦上台重创了长清。”
玄门百业大会有规定,已取得封号者不能再次登台较技,可秦翦就是明目张胆的上去,众目睽睽下把一个十四岁的少年打成重伤。
“我的长情,是平阳府传人,此生不必拜任何人,可秦翦非要逼他跪下。”
“因他不从,便被打断了双腿强行摁在血泊中。”
撕心裂肺的痛楚,鲜血在身下蜿蜒,染红了白衣。他的尊严,他的高洁,他眼中的星光与无锋的承影,从此消失。陈相与闭上眼睛,感觉浑身轻飘飘的,手脚都像是脱力了一样,那是他最不愿回想的场景,那是心中鲜血淋漓的伤口。
“当着所有人的面,没有一个人开口,没有一个人敢说一句话。眼睁睁看着他被秦翦拖走。”清平君失声笑了出来,似笑似哭。“你们明明可以救他的,明明可以救他!”
当时各家门生都赶到了,秦翦见大业无法实现,便将所有怒气迁就到陈长清身上,把人带了回去。被练蛊的人带回去,意味着什么谁都清楚,可场内沉默着,默许着,眼睁睁看着刚救过自己性命的恩人被拖走。
“这些年,他生不如死,可你们呢,仿佛都把这件事忘了,风生水起的过自己的日子,丝毫不记得曾有一个少年救过你们深陷绝境。”
“因他修蛊术,你们忌惮,围剿,可曾经他也是为了你们救你们才融合飞卿!”
所有人惊诧抬头,谁都不知道此话怎讲,谢桓隐隐想起,秦暮涯曾说,陈相与阻止秦翦怎样……可那时秦暮涯已是恶贯满盈,他的话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万虫蚀体,数以万计的毒虫噬咬身躯淬体,是有多疼,是有多疼才会去融合金蛊。”
陈相与摇头,再次跪下。“长清不肖,辜负师父教导。”弃了剑道另学他途,此后抛弃信仰,肆意杀伐,游戏红尘,平阳府的种种教导早就被他抛之脑后,济世,仁爱,都在脑海中无法形容的遥远。
“不。”清平君蹲在他身前,颤巍巍抚上他的脸。“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你教的太好,教你剑道心法,教你济世救人,却独独没教你人心险恶。”
这么多年,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看到陈相与跪在这高台之上,跪在血泊中。在被秦翦欺辱的无数个日日夜夜里。他有多少次呼喊自己,呼喊自己救他。如果当初多教他一些人心权谋,或者少教一些礼教道德,是不是就不会变成这样。每想到此,他的心就像被一把烧红的刀,一刀又一刀的捅进去,滚烫的生铁粘连着血肉□□,再捅进去。
“他们不该死吗?”
“师父。”陈相与抓住他颤抖的手。“我所做的一切不为任何人,皆是随性而为,融合飞卿也是猖狂自大,是为了我自己。我谁也不恨,我们回去,回云罗山去。”
清平君深深吸了口气,刺啦的风声急速划过气管,仿佛憋着一口气。“我们回不去了。”
就像陈相与说的:云罗山下千丈迷雾,非坚守本心者不得归路。在他有灭世的念头,或者更早,在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子长清会心性大变成为魔头执意去暗查真相时,就已经回不去了。
“第一次,你救了他们,被秦翦抓回去折磨,从此失了剑心。第二次你救他们,融合金蛊,成为蛊宗,最终落得百家围剿尸骨无存。今日,你还要救他们吗?”
他又问。“他们不该死吗?”
“我不知道。”陈相与痛苦捂着头,仿佛有两股力量在其中竭力拉扯,想要硬生生把他撕成两半。
场面一片寂静,他们看着陈相与,无人有勇气又或是恬不知耻的求他放过自己。
活着,在这里是多么可悲的一个笑话。
第73章 终结(上)
干将咣当掉在地上,其上灵力霜花同时溃散,江西泽仿佛不觉,嘴角竟扬起了一片弧度。
“我知道了……”
为什么陈相与那么惊恐甚至厌恶旁人触碰,为什么他总是醉生梦死不愿清醒,为什么明明笑得那么好看,眼底却有化不开的伤,雁回峰围剿,甚至连反抗都不想……
真正的陈相与早就死了,死在在三十年前的玄门百业大会之上,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永远都救不回来。
“无垢……”谢惜朝瞪大眼睛,江西泽脸颊上那滴泪,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江西泽笑了,像是在嘲讽谁。“我一直以为,我一直以为只要早出生十年便可。”
“我一直以为我已弥补了所有不幸,不甘。我一直以为,我已能保护你……”
可终究是他一厢情愿的空想。他所见所触,不过是一个已经心死的人罢了。即使跟他在一起,几分是情几分是为了救他?
“西子。”陈相与愕然看见他脸上那滴晶莹的泪,即使隔着很远,可那滴眼泪是如此明亮。
时隔十年,那个倔强的小少爷又哭了,依旧是自己惹哭的。
两股撕扯的力量恍然松手,脑中一瞬空白。过往的悲痛,过往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的所有经历在这一刻都蓦然后退,他的眼中只有那道挺拔的身影,那个脸颊挂着泪看他的人。
脑中不堪画面逐渐被别的取代。
初见时他不由分说把他抓回去。
遇到危险时一把将他拉到身后。
低垂着眼眸将莫邪系在他腰间。
他一直跟在他身边,低垂着眼,看着他,无论他走在哪里,目光总是停留在自己身上。
这人酿一湖底的酒等了他十年。重生后执拗跟着他,护着他,陪着他天南地北,陪着他对峙百家,默默不言,浑身冷意却会在夜深人静时抱着他,一遍又一遍温柔唤他:相与。
相与是共同,一起的意思。
仿佛被沉进湖底即将要溺死前被人猛的提上来,陈相与被胸口溢出的不知名情感呛出了眼泪。
他在高台之上,江西泽在高台之下,他低头,他仰望。四周静匿,眼中别无二景,只有彼此。
江西泽看他笑了,虽然眼睛还是红的,可他笑的很好看,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