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结位于西藏的山南地区,雅鲁藏布江中游南岸的河谷地上。西、南、北三面环山,东面为狭窄谷地。地势西高东低,耕地与草场面积广阔。与青藏高原上的普遍气候一致,琼结也是气温年较差小,日较差大,一天四季,倒真是应了度日如年这句话。
琼结以农业为主,畜牧业和手工业也很发达。若说是与众不同的地方,那就是西藏最早的城堡“匹播城”遗址,还有始建于吐蕃时期的藏王墓群了吧。只是,这些都是旅游资源,要是在现代自然能好好游览上一番。可在三百年前的时空里,哪怕远远地看上一眼,也算是奢侈了。
五月时节,水草始渐丰茂。高原上的一切都如苏醒般重长生机。
记得初回琼结时,天气已经入冬了。逃离拉萨的时候,我还昏迷着。意识浅薄,但能感受到那前所未有的颠簸。怕仓央嘉措醒后派人来追,扎西平措几乎是日夜不眠地纵马前行。
我虽被安置在马车里,可刚经历一场大别离,心智受损,身体虚弱得经不起舟车劳顿。以至于回到琼结后,一直昏迷不醒。恰逢天气突然低寒,我便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整整一个月才算好全乎儿。后来虽然不昏迷了,但意识一直不清醒。卧在床上的时候,连连噩梦,只听见自己拼命喊着仓央嘉措的名字。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其实阿爸阿妈对我在拉萨西郊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我这么一喊,便什么也瞒不住了。扎西平措只是向他们交代了个大概,阿爸心痛得连声叹息,阿妈却哭得语不成声。
我虽病得起不了身,但这一切,我都是知道的。
醒来的那天,阿妈正守在我的床边。我有些失措地望住她,什么也还来不及说,阿妈却先一步地拥住了我,大把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肩头,“好孩子,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听到这句话,心中多日来的郁结,委屈顿时化为一股无形的压力,推着泪水冲出眼眶。我分不清楚,眼泪里几丝相异的苦涩,到底由何而来。只是觉得,偌大的藏域,还是有人不把我当异类当妖女的。那一刻,阿妈的怀抱仿佛和二十一世纪那个我从出身便待在其中的家重合在了一起。
还有值得庆幸的,便是琼结的藏民似乎并不知道我就是那个害他们差点失去活佛的妖女。这样一来,我的日子就会好过多了。并不否认,我很害怕再发生哲蚌寺街头的那一幕。我不希望自己再成为众矢之的,那样的感觉,太绝望了。尤其是在失去了仓央嘉措以后……仓央嘉措……这个名字仿佛是刻在我心头的伤疤。无论日子在指尖滑去多少,它却始终痛如当初。
白日里,我能没心没肺地活着。可一到夜晚,回忆便如一簇簇炼狱之火,烧灼心尖上的皮肉。眼见着它逐层脱落,我却无力阻止。每每能做的,唯有捂住胸口,等着那一波疼痛慢慢过去。
或许这世上真得有天谴。我一离开哲蚌寺,瘟疫便逐渐消停了下来。也是到了琼结才知道,这场瘟疫其实已经蔓延到了拉萨城外,甚至比我在哲蚌寺街头看到的更为严重。当时我脑子里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胸口一阵冰凉。不是么?这一切都证明着我的离开是对的,我甚至连后悔的机会都不能有。
甩了甩脑袋,摆掉一连串儿让人喘不过气的情绪。我顺着脚下的小路行走着,花青色的松巴鞋不停地踢翻石子,碎泥,靴沿儿隐隐一圈铁灰色的脏污。转出田间,又拐了几条小道,面前山壁隐现,宽阔的视野慢慢地收拢起来。
刚走进小山谷,一股湿润的凉气便扑面而来。享受地闻了闻这略带清甜的气息,我沿着溪流缓步而行。溪岸两边还未临花期的的掌叶大黄密密麻麻的,近两米高的长茎,翠绿的宽卵形叶片儿随风摇摆着。几缕未被山体遮住的阳光投射过来,浅赭色的溪石上落下不住晃动着的碎影。
顺着溪流的方向望去,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蹲在巨大的溪石上。偶尔溅起的水滴扑落在他粗制泛旧的袍子上。我一愣,连忙跑了过去。这里虽然是个小山谷,但由于地势起伏比较大,所以溪流很是湍急。扎西平措严禁我来这儿,但实在喜欢这里的清静,趁着他不在家的时候,我还是会偷跑来。
为了不吓到他,我尽力发出最大的声响,脚下的松巴鞋蹬在碎石上,都有些疼了。可在他身后站定时,他似乎还没发现我。犹豫了一下,我伸手轻拍上他的肩膀,“普加南,你在这儿做什么啊?”
出乎意料地,加南并没有吓一跳。他回头冲我一笑,圆圆的脸蛋儿上,一对清澈的眸子亮晃晃的,“阿佳拉,我在编花儿呢。”
愣了愣,顺着他瘦弱的手臂望去,细小的手指正笨拙地揉动着,指下几支白草发出唏唏嗦嗦的响动儿。白草这玩意儿哪能编出什么花来啊,我不禁心疼地摸了摸加南的脸蛋儿,“好的啊,阿佳拉要等着普加南编出好看的花儿来噢!”
“嗯!”像得到了肯定似的,加南又回身冲我大大一笑。我捏了把他的脸颊,面上的笑容却有些勉强起来。
加南是村头才吉大婶儿家的老幺。原本是个伶俐孩子,出生没几个月抱去请寺里的喇嘛摸顶赐福,那老喇嘛说他与佛有缘,将来要收他做徒弟。这可把才吉大婶儿一家人高兴得欢天喜地。
不成想加南长到五岁的时候,突然发了一场高烧,三天未退,醒来后竟成了痴儿。才吉大婶儿家本就穷苦,生男儿也是为了有个劳动力。本想让加南长大些就去出家,一家人也好跟着享福。可这么一来,希冀反倒成了包袱。加南的阿爸便愈发不待见他。
才吉大婶儿哭得捶胸顿足,可打那儿以后,她也不怎么管加南了,只推给家里的大姑娘嘎玛来照顾。那嘎玛自是不喜欢加南,所以从五岁起,加南的日子就过得很苦。可他只是个孩子,还什么都不懂,连自己的日子苦不苦都不懂。
加南今年已经九岁了,其实我觉得他并非真傻,只是智力发展比一般孩童来得缓慢。可我这么认为,并不能改变他阿爸阿妈的想法。每每见着他,我都会觉得很心疼,所以也会尽自己的全力去照顾,保护他。
又替认真编花的加南理了理歪七扭八的袍子,忽然发现他的颈上黑乎乎的,伸手将衣襟翻了些开来,竟还有几道红痕。心下一急,我忙地凑到加南耳边,“普加南,告诉阿佳拉,是不是巴桑他们又欺负你了?”
见他没答话,我便按住了他细小的手指,将他的注意力转回。加南回头看了看我,嘴边依旧笑咧咧的,“不欺负,加南不疼……”
“那是你自己摔的?”我皱了皱眉。可他并没有理会我的追问,径自转过身,又对付手里的白草去了。知道他并不是太懂我的话,便也没再说什么。看着那兴奋地忙碌着的小身影,心里顿时一阵不是滋味儿。
因为加南的痴傻,左邻右舍都瞧不起他,所以平时没少挨欺负。巴桑是村子里有名的地头蛇,神憎鬼厌的那种。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钱,又有些拳脚功夫便为所欲为。每次碰着加南都对他拳打脚踢的。偏生加南的感官都特别迟钝,痛了也不哭,只是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来回转动着。村人虽觉得可怜,可谁也不敢得罪巴桑。
有次被我撞见了,我自然很英勇地上去见义勇为了。谁知巴桑那人不但性格蛮横,还是个色胚子。老实说,个人认为自己还是有些姿色的。起码穿越到这儿来以后,我见过的比我漂亮的人,只有玛吉阿米一个。但我有姿色那是我的事,还轮不到这禽兽来评定。
说时迟那时快啊,我抱着加南仓皇而逃,谁知那禽兽在身后紧追不舍。奶奶的,腿短跑得还挺快。没几步路就把我追上了。好在那狼手还没摸上我的衣襟,扎西平措就赶来了。我连忙对着他一顿哭诉,结果巴桑被扎西平措暴打了一顿。第二天还鼻青脸肿,左脚长右脚短地来给我请罪。从此以后,他人就老实了不少,见着我更是绕道走。
“阿佳拉,这个给你……”冷不防地几支毛茸茸的白草伸到了我眼前,干熟的花果麦穗似地左右摇晃着,吓了我一跳。定了定神,笑道,“好的啊,谢谢普加南。”说着刚想伸手去拿。谁知加南小手腕儿一转,两小束搓缠在一起的白草便分别插入了我的对辫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