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这场瘟疫,比天灾还重。怪不得,他忽然研究起了医书。怪不得,与布达拉宫的通信变得如此繁密。我倒忘了,第巴不但是西藏的摄政王,他还是杰出的医学家!
放缓了步子,温柔的日光照落在我的面庞上,泪痕被一丝丝地发干,只留下皱巴巴的印记。空气里漂浮着淡淡的酥油奶味,还夹杂了一味不知名的藏香。
我微闭着眼皮,默默地吸闻着这独属于拉萨的气息。直到眼底一阵温热,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却被白芒的日光一刺。可映入眼帘的,那熟悉的一景一物却慢慢清晰了起来。
曾经我以为,这一切已经融入了我的血肉里。可现在才发现,或许我真得只是一个过客,一个彻头彻尾的过客……
心里冷冷地笑着,那种透骨的寒意蔓延到我的四肢百骸。抬手捂了捂胸口,任周身日光浓烈,却也有照不到的地方。
“您……没事吧?”
身后传来丹巴有些担忧的声音,我下意识地调整了下面部表情。相处了这么久,他却始终没有找到合适的称谓。或许这就是拉萨给我的定位……不速之客。难道,这就是穿越时空的代价么?
回了回神,发现已经走到寺门口了。我停住了步子,转身朝着丹巴看去,“我没事。你赶快回甘丹颇章去吧!”他顿了顿,合十的双手轻微地颤抖了起来,“丹巴跟您一起去。”
我笑着摆了摆手,“不了,我自己能去。”
“可是……”
见他一脸焦急,我忙打断道,“你是僧人,这么披着袈裟跟我走一块儿,别人会怎么看我?”扯了扯嗓子,我不由提高了音量,“原来你竟恨我入骨到这么急着陷我于不义啊?”
丹巴一怔,头立马摇得像拨浪鼓,“不!您知道……丹巴不是这个意思。”说到后来,脸整个儿红了起来。
我皱了皱眉,“是么?我还真不知道。”丹巴听了,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的。看了他半晌儿,我才肯咧了嘴角,“好了,既然不想陷我于不义,那就赶紧回去。”
丹巴欲言又止,歉疚地看了我一眼,才躬着身子行了个合十礼,“是,那请您小心一些。”顿了顿,又补充道,“上师,会担忧。”
我一愣,不由失笑,他倒是会出杀手锏。
望着丹巴的身影在长阶上消失,我抬眼瞥了瞥寺门前随风摇曳的香布,脚下一转,登时小跑了起来。一路不停地加速着,仿佛只有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心头的害怕才会绝了回路。不得不承认我的怯懦,有些事情,知道是一回事,面对又是另外一回事。
狭窄的街道前,我猛地顿住了。
第70章 天谴
这还是半个月前的繁华小巷么?
往常叫卖声一波高过一波的小摊贩儿全然不见了踪影,两旁林立的店铺子此时也门面紧闭。唯一不变的,是大街上依旧烟雾蔼蔼。似被一层白纱裹住了,我看不真切,走了几步,脚下却被一绊。低头一看,竟是燃了一半的松枝。
顺着望过去,地上散落着一些已被踩得稀烂的糌粑。还冒着火星子的柏条,脏乱的彩色经幡,东倒西歪地横躺着,粘稠的酒浆洒得随处都是。
我一愣,视线转向街心。却见那色彩浓烈的煨桑炉被推倒在了地上,断裂的嘛呢箭杆横插在还冒着烟雾的炉口里。
空气里再也不是带着奶香的酥油味,淡淡的桑烟儿却掩不住那股令人作恶的腥臭。走到往日生意兴隆的格桑酒馆前,店门也是严密地关阖着。只有头顶的招牌旗,依旧迎风扑扑作响,吹奏这满街的萧条。
如果说这就是民不聊生,我还能僵直着身体去承受。可拖着沉实的步伐,转了个弯儿,映入眼帘的简直就是修罗地狱!
脏乱的角落里,几个藏民横竖交叠地躺坐着。辫发散乱,身上的袍子破败不堪,裸露的手臂上满是脓包。那黝黑的脸上布满破皮,面容模糊到甚至辨不出男女。
失神地踢动了脚下的碎石,“喀啦”一声脆响。
蓦地,一双双灰败的眉眼缓缓地聚焦在了我身上。但只是一瞬,那透着浊光的眼神又涣散着各自转了开来。几丝痛苦的□□从溃烂的嘴角里逸出,暗黄色的脓水,顺着粗糙的皮肤流落到坑洼的石板地上。
一股腥烂的腐臭味钻入鼻尖,我顿时反手捂住了嘴。胃里的酸水剧烈地翻搅起来,身子靠住灰扑的墙面才不至于跌倒。往边上退了两步,我这才敢放开口鼻吸食空气。慢慢地调整着呼吸,喉咙里的恶心感这才减了几分。
目光望向远处,有几个喇嘛正在街头施救,而更多的,是那不断抬走死人的蒙古兵。环视了一圈儿,发现除了卧地不起,或摇晃着撑在墙边的藏民,其余的人一概用厚实的白布掩着脸面,只露出一双冷漠的眼睛,仿佛此刻正在做的事与生命二字毫无关联。
究竟死了多少人,才能让他们这么麻木不仁……又究竟还会死多少人……
我闭了闭眼,脸上一阵湿热。一心想要来看看,如今见到这副光景,我又能做什么呢?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我有什么脸面去面对他们。自己被安然无恙地保护在甘丹颇章里,而这些无辜的藏民却在替我承受罪孽。
世上真得有天谴么?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拉萨在旱季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暴雨,又在深秋发了一场生灵涂炭的瘟疫。
这些是否足以击溃我的信念?
我边哭边笑地凝视着,直到眼前的一切模糊得再也探看不清。
直到有一只手紧紧地抓牢了我的松巴鞋。
“救命……救,救救我……”
破碎的声音从脚下传来。我的眼底一晃,泪水掉落下来,视线却豁然清明。那是只腐烂了大半的手掌,黑乎乎的血肉翻了出来,食指甚至磨损得露出了半截指骨。浓稠的腥液随着手掌的每一次移动,黏湿在我水蓝色的鞋面儿上,印记重叠交错。
顺着那布满脓包的手臂望去,对上的是一张微微仰起的脸。他虚弱地看着我,眼神里参杂着希冀与绝望。我这才看清他身量未足,竟是个孩子!
蹲下身刚想去扶他……
“是你!”忽地一道尖利的声音划过我的耳膜。
伸出的手一顿,我抬头寻声望去,只见一个面容苍老的妇人正神情扭曲地盯着我。经她这么一喝,所有的人都转头望住了我。
“你别碰我的儿!”她大张着手臂,三两步扑了过来,挡身想护住躺在地上的孩子,自己的身体却不支力地跌到了地上。见我想出手相扶,她却避猛虎似地往后急退了两步,“你这妖女,你给我走开!”
我一愣,看着她满是冷厉的面庞,脑海一下空白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都是你!是你把天谴带给了我们,你这妖女!我不用你假惺惺的!你给我滚开!”她面目狰狞地瞪住我,额上青筋暴起,一通话抬高了嗓子喝下来,说完已然呼哧呼哧地喘上了粗气。
周围一滞,静默之后却是炸开了锅的闹哄声。
“是她?!”
“她就是勾引上师的那个妖女?”
“是她把我们害成这样的?!”
“让她滚!让她滚!!”
接二连三的骂声传来,或许真是愤怒到了极点,竟连之前奄奄一息横躺着的人也费劲地支起了身体。那满是憎恨的目光如子弹般射向我,似乎每一下都能剜去我身上的肉,让我鲜血直流。
“对不起……对不起……”我颤着声音跌坐在了地上,那一张张暴怒的面容在我的眼底沸腾。这都是我应该受的,可是除了道歉,我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听着耳边越演越烈的怒骂声,我只觉得心整个儿被掏空了一般。
“把上师还给我们!”
“凭什么要我们受灾受难,你却完好无损?!”
“你这不祥的妖女,给我们滚出藏域!!”
我垂首听着喝骂,脑袋却昏昏沉沉的。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皮肉里,疼痛时不时地传来,这才让我有了独自面对这一切的勇气。心头闪过仓央嘉措清俊的面庞,以前真得不知道,原来他为挡下的竟有这么多。低低地苦笑着,或许只有默默承受,心才不会那么痛。
忽然眼前一暗,未及我反应,一双满是疮痍的手狠狠地攥上了我的喉咙。
“呃……”我本能地想低叫,可声音却被生生卡在了喉间。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脖颈,心脏疼得似乎下一秒就要停止跳动。反手握住了眼前青筋暴起的手臂,我的视线上移,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男人怒不可遏的眉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