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第巴一步步的安排下,我在司西平措坐床,登上无畏宝座,从此成为这雪域的殊胜尊者。所有人都对我顶礼膜拜,歌功颂德,可只有我知道,这袈裟下包裹的是一颗慈悲却冷寂的心。
卷帙浩繁的经书,沉重的课业,每当我无端烦躁时,总会忍不住走来走去。每每如此,皤发皓首的经师总会起身,手执经书地在我身后规劝,几句之后又会搬出第巴的名号。没有人知道,我此时的痛苦正全是源自于他。
面对这个手握大权的人,我用达、赖喇嘛的身份说,我要去哲蚌寺学经。第巴看了我许久,点头说好。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个决定,我的一生从此改变……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哲蚌寺的转经道上。她一个人走在弯折的土路边,也不拨经筒,就那么东张西望地四处看着。日光穿过虬曲盘错的唐柳,在她身上留下一连串的阴影。
不清楚自己何时顿住了脚步,忽然见她转了身过来,以为她要逆行,就想上前阻止,走了几步,才发现她的目光正愣愣地落在我身上。下意识地朝她微微颔首,她却有些慌乱地瞥下了眼。
“上师……”从没有人这样叫我,声音很轻,却带着微微的娇嗔,仿佛那是独属于她的称呼。我心不在焉地应着,以为与以往没什么不同,却早已默许了她语气里的那丝爱恋。
白肤乌发,朱唇皓齿,她的相貌在雪域中并不常见,但让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她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会弯成两道曲线,不笑的时候会大睁着,纯净得一如拉萨的天空。
她很特别,特别到让我时常头疼,可又没办法不去注意。亲耳听到她向多吉打听我,知道我的身份后又惊讶得差点跳起来。我以为她会就此退却,可没想到再见到多吉时,他告诉我,她想听我讲经。
整整一个时辰的经课,她几乎一直处于焦躁不安的状态。眼珠子转来又转去,就等着我分神的时候好抬起头来偷看。从来没有人敢这样盯着我,故意问她缘由,她的回答倒是老实又直白。
我不知道她是否明白我身上这身袈裟的涵义,但看到那黑乎乎的脑袋在窗台边忽上忽下的,除了觉得好笑之外,竟一点都不想去制止。一连好几天,每次我一走进拉让,准备静虑时,总会有个身影如影随形地蹲到窗边,时不时地往里张望。
那天故意将窗台上的盆栽动了位置,她果然沉不住气得伸手去移了,结果“叮”的一声,当时我实在忍无可忍,所以临时决定要把她揪出来。
可打开门后,看见她傻傻地坐在台阶上,捂着脚腕,头低得快贴到地面了,心头没由来的一阵柔软。轻手将她抱了起来,她却一脸的难以置信。其实她是明白的吧,所以总是或明或暗地来试探我,意图知道我究竟还有没有红尘心。
“你……有没有碰过女人?”她这样问我。面上虽未做出什么表情,可心里还是有些微的吃惊。她怎么会问这样的问题?就因为我长得好看?淡淡地告诉她没有,她却立马高兴得摇头晃脑的。我不禁有些迷糊,她到底想干什么?!
这之后我总算过了几天清净日子,因为玛吉阿米的出现,她开始对我爱搭不理的。看到我为玛吉阿米摸顶,她僵着腿不肯跟我下跪。见我把自己的念珠送予玛吉阿米,她竟然气得嘟起了嘴。故意看了看她,还莫名挨了一记白眼。那时候我才突然发觉,似乎已有什么东西在心底慢慢生根了……
开始没日没夜地念诵经文,心念才慢慢平息下来。我已经闻习佛法多年,这些情绪还是能控制住的。可还没彻底断念,又收到了一张字条,“日央水轮转经筒”,字体很是生涩,我只看了一眼就几乎可以认定是出自她之手。
思索了许久,我还是决定不去赴约。没过多久,她就找上门来了,还气势汹汹的。故意说自己不知道是她写的,所以没去,她的脸色顿时好了许多。然后,她跟我表白了。
“上师,我好像有点喜欢你。”她说这句话时的表情当时就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都没有抹去。她左思右想了好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吐了口气……
我看得于心不忍,却没有办法回应。听到她说马上要离开哲蚌寺了,我怔怔地站在了原地。见她表情怪怪的,我不禁开口询问,可她只是摇头,然后飞快地跑掉了。
在拉让里坐到天黑,还是忍不住为她占卜了一次,结果不是很好。我不停地告诉自己,这与我无关,可最后还是不由自主地走出了哲蚌寺。
把她从蒙古人的手中救了下来,她一看到我,泪水就流个不停,还怨我不知道为情所困的感觉。我只能用笑来压抑自己心底的情绪。我不是不懂,而是不能……
为丹增的阿妈诵经超度,出来的时候,已是深夜了。她一个人坐在台阶子上,两手抱着膝盖取暖,脸色微微泛白。我知道,我不能再频繁地见她了,但必须带她回哲蚌寺。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她的安全,我这样对自己说。
我不知道那个夜晚她究竟想通了什么,第二天的时候,她主动来找我,要我度她。既然她也决定要放下了,那我心底的那根弦也该可以松了吧。这样想着,我又给了自己接近她的理由。
跟着我修行真得这么累吗?累到都能在静虑的时候睡着。我低头安静地盯着她的睡容看,才安稳了没一会儿,她就开始变幻姿势了。手握到我的袈裟,整个身子竟然慢慢地靠了上来。在我的腿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她就这样死死地睡了半个多时辰。
晚上给她讲完经课,我就已经下定了决心,从明天起不再见她。这是我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生出妒忌的念头,我开始介意她与阿旺仁钦的交流,而且是很介意。我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她切不断,那就让我来握这把刀……
扎西平措受了箭伤,她魂不附体地跑来找我。从来没有见过她这样,连做早课时,脑海里都是她惊慌的面容。终是放心不下,决定去看看,却看到了那样一幅场景。原来她的身边有那么人能照顾她,而那里从来没有我的位置。
真得是时候该断了……
当她站在藏经室的门外,我冷声回绝了她。隐约听到呜咽的声音传来,我坐倒在了檀木椅上,呆呆地望着那不住晃动的门帘重新归于平静。整整坐了一夜,什么也没干,就是木讷地盯着手中那已起了毛边的字条。
听说她病了,高烧不退,还整日整夜地呓语。我还是忍不住去看了她。一握到我的手,她就开始哑着嗓子喊,“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喜欢上你的……”我在她身旁站了许久,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
在措钦大殿外看见她的身影时,我知道,她是来向我告别的。一路避着她飞快地走,她跌跌撞撞地追了上来,脚下还被碎石子绊了一下,也不知道摔疼了没有。
我站在唐卡后,透过狭小的缝隙,亲眼看着她轻声地走进觉拉康来,望着高大的释迦牟尼说法像发了好一会儿呆。她说以后再也不会来打扰我了,她要嫁人了……这句话一入耳,所有的声响都变得模糊起来,我甚至没有听清她之后说的话。
这次她是真得要离开我了。脑海里一闪过这个念头,心就像是在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地攥揉着。这种感觉似曾相识,可我却想不起来到底何时有过。
在觉拉康里一直跪到深夜,酥油灯火逐渐飘渺微弱。缓缓地朝着释迦牟尼磕了三个头,我捏紧手中的蜜蜡念珠,一步一步地走入了绵密的雨帘。吻上她的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此生我都不愿再放手了……
“你明知道不会有结果,为什么还要给她希望?”扎西平措站在台阶上,微弱的灯光映照着他冰冷的面颊。我知道,从他明白我心思的那天起,他就不再当我是活佛。沉默了许久,我才缓缓地告诉他,“我会拿命护她。”
走回拉让的时候,她正趴在桌前发呆,眼皮一眨一眨的,一见我进来,就立马跳了起来。她说她好像在做梦,感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我问她每天都梦些这个,她却红着脸躲开了我的目光。
没一会儿她就一头倒在了床上,眼皮紧闭得都在发抖,怎么推都不肯睁开。我当然知道她是怕被我撵走,所以故意装睡。低头吻了吻她的面颊,那微扬的嘴角儿立马弯了起来。也罢,无论在哪儿,佛祖都看得到,我爱她,这个事实已经不需要再遮遮掩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