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围的声音太过嘈杂,几乎掩没了我后半截子话儿。微子见我坚持,也没再说什么。一路转完了东大殿,却还是没遇上阿文和小悠,和微子商量了一番,决定自顾自地转悠算了。虽然没有导游,但于我来说,这样反而轻松了不少。因为我真得害怕,等下若是看到了什么能勾起回忆的,我是否会失控到无法想象……
开始游览红宫的时候,我的眼底已经湿了。浑浑噩噩地从坛城殿出来,穿越游廊,走入殊胜三界殿之时,心底那强压下去的情愫已经在一丝一丝地浮游上来了。一屋子的佛,密密麻麻地被供奉着,千万双肃穆庄重的佛眼齐齐地往我的方向射来。那种无助与畏惧竟与当时一模一样。
匆忙地退了出来,跟着人流往西移动,到长寿乐集殿的时候,游客越来越多了,瓷瓷实实地挤满了整间殿堂。我在殿门外停住,双腿沉得再也抬不起来。身后的游客涌上来,不停地朝我抱怨,“哎呀,怎么还不走?”
可我已经没有办法去回应了,因为泪水已经决堤似地流了下来。抬首望去,沿墙的佛龛中供奉着千尊无量寿佛像,以及“埃革则底”护法神和宗喀巴塑像等2000余尊佛像,这里,已经不是当初的模样了。可是,为什么空气里还飘浮着他身上的味道呢?
“长寿乐集殿,原为六世达、赖喇嘛的寝宫噶当基,公元1782年左右第八世达、赖喇将此寝宫改为了佛殿。六世达、赖仓央嘉措是西藏历史上的著名人物,他的一生极具传奇色彩。”不远处的导游卖关子似地顿了顿,“作为戒律严明的格鲁派的领袖,他却生性浪漫,写了许多情歌情诗。据说这些诗篇都是为他的恋人玛吉阿米所写的,但可惜的是,这样的爱情不为世俗所容,最后他们还是分开了。”
“不,不是!”我激动地摇了摇头,那导游没听见我的声音,带着一帮人往前走去。倒是旁近几个游客狐疑地望向了我,“你说什么不是?”
“仓央嘉措的恋人不是玛吉阿米,他也不爱玛吉阿米。”我低低地说着。身旁的游客愣住,“不对呀。‘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玛吉阿米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你听听这首诗,他的恋人不是玛吉阿米能是谁啊?!”
“不是的,不是的。他最爱的人是达瓦卓玛,他只爱达瓦卓玛,那些情诗,都是为达瓦卓玛写的……”我不停地重复着。那人的表情越发狐疑,“你怎么知道?!”
“因为……”喉间一个哽咽,泪水止不住地翻落了下来,“因为我就是达瓦卓玛。”那人顿时瞪大了眼儿,张着口上上下下地看了看我,最后索性一脸鄙夷地走了开去。
我忍不住发笑,笑到后来嘴里却满是泪水。身旁的微子被我的话惊得发怔,好一会儿才想起要来拉我,但被我轻轻挥开了。不受控制地走了几步,我一下子跌跪在了围栏前,抬头望向高高的法座,那里空荡荡的。
“你看到了么?我说我们曾相爱过,没有人相信我。难道这一切只是梦么?”胸口一阵被撕裂的痛,实在无法忍受,我放声大哭起来,“你到底在哪里?不是说到哪儿都会带上我,为什么又丢下我了?仓央嘉措,仓央嘉措……”
无论我怎么唤他的名字,再也没有人会回应我了。好疼,疼得仿佛被割了千万刀,可偏偏死不了也昏不了,只得这么清醒地承受着这清晰入骨的疼痛。难道这就是我要承受的果么?
周围的人群是如何的反应,已经全然不在我的思绪之中。我无暇顾及,也不在乎,无论是一道道异样的目光,还是一声声交头接耳的议论。
微子几次伸手来扶我,却怎么也拖不动我疲软的身子。直到惊动了保安,意识到再这样下去也无济于事,我抬手抹掉了眼泪,在各种复杂带色的眼光中,木然地走出了长寿乐集殿。
一路上,微子不停地开口询问,可我半点儿都不想说。虽然跟她确实是很好的朋友,但如果告诉她,我穿越回了三百年前,还谈了一场不伦之恋,她会相信么?就算相信,就算不觉得我是疯子,可她也没法儿感同身受。对如今的我来说,任何安慰都已不起作用了。
不想再游览红宫的其他殿堂,凭着记忆,我直接走到了西大殿。这里也与三百年前的样子不尽相同。雍容华贵的宝座上方高悬着乾隆皇帝御书的“涌莲初地”匾额,四周色彩艳丽的壁画上雕满了五世□□的功绩。
我缓缓地将殿内的景物一一扫过,最后视线停驻在高高的宝座上。这里是仓央嘉措坐床与被黜的地方,因为他命途多舛,后来的历世达、赖喇嘛都不愿意在此坐床。也因为他离经叛道,不守戒律,所以是五世之后,唯一一个没在布达拉宫中设立灵塔的达、赖。就连他的塑像,也只被设于上师殿的北侧一隅。
“对不起,虽然知道你不会怪我,但在遇到你之前,我是真得不知道,原来你所受的诟病都是因为我……”我轻轻地说着,眼底被滚烫的泪水整个儿罩住。胸口用力地起伏着吸气,似乎还能闻到那稀薄的佛香味儿。
真得要这样离开了么?我望着远处沉浸在夕阳中的巍峨白影,心底一点点地被抽空。或许没有你的地方,到哪儿都是一样的。可这样一步步地走开,你的气息越来越淡,为什么我的心还是那么痛呢?
在酒店里失眠了一夜,晨光照进窗子的时候,我做出了一个决定。给还在睡梦中的微子留了张字条儿后,我起身穿衣洗漱,走出酒店后便独自一人打的去了哲蚌寺。
空气中飘浮着松脂与酥油交织而成的香味儿,煨桑炉里火光跳跃,桑烟袅袅。金顶,白玛草墙领,摇曳飘动的香布……哲蚌寺内幽深的巷道间,两旁的墙皮早已脱去,露出凹凸不平的墙砖。
我留恋地伸手抚摸着,心头的回忆一点点地泛了起来。就是那间拉让,我曾躲在窗台下,偷偷地看屋子里静虑的他。也是在这里,我吃醋地看着他将自己的念珠送予玛吉阿米。还有那个夜晚,他在雨中犯戒吻我……
泪水又涌了出来,完全地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恍恍惚惚地走着,穿过所有残留着他的气息的地方,这一刻,彷如他又回到了我身旁。
不知不觉走上了长阶,我放慢了步子,低头细细地看着脚下的石砖。这条台阶路高低不平的,坡度又极大,我常常走着走着就被脚下的碎石子绊倒了。每每这个时候,身边总会伸出一只手将我及时接住,然后一道目光冷冷地攫住我,直到我红着脸低头认错。大概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摔倒了吧,因为我已经失去了摔倒的资本……
眼泪似乎流光了一般,眼底一阵干涩。我木讷地望着哲蚌寺简陋的寺门,摇曳的香布不住地随风扑打,金色的玛尼筒整齐地排列在轮架上。
忽然日光一闪,我抬手遮了遮眼睛,再睁开时,却望见一个绛红色的身影朝着下山路走了过来,身后跟了个穿胭脂色藏袍的女孩儿。那女孩儿东张西望的,完全不看路,脚下还一跑一跳,没几步就“噌”地撞上了走在前面的他。
他只得停住步子,边戳她的脑门儿边训话,可说了好久,她还是一脸的傻气。实在没辙,他突然轻轻叹了口气,“你这样怎么让我放心的下……”她一听,立马垂下了头,一脸很不高兴的样子。
望着那两抹身影慢慢淡了下去,我低低地笑出了声儿来,“就是要让你放心不下啊。”沙哑又苦涩的嗓音在空空荡荡的寺门前回响着,只可惜,你再也听不到我的回答了……
浑浑噩噩地又走了一阵子,回过神儿来时,竟发现自己走到了转经道。这是我跟他初遇的地方,那一天,拉萨的天空似乎也是这么得蔚蓝,几丝细长的云在山坳依稀的天边飘浮着。
转经道上一个人影儿也没有,我闭上眼皮,再一次地逆行着。走了几步,却听见耳旁一阵玛尼筒转动的声响儿传来,“刺啦刺啦——”,声音越来越近。
有些奇怪地打开了眼儿,却又望见了那个绛红色的身影。他正一下一下地推动着玛尼筒,日光穿过他的指缝间射出金色的光芒。
怎么又出现幻象了?我懊恼地皱了皱眉,面前的他突然有所觉地抬起了头,目光扫向我的方向,仿佛看见了我似的。我一怔,使劲儿揉了揉眼皮,再睁开时,眼前的身影非但没有消失,甚至那清俊的面颊上扯出了个轻轻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