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措钦大殿内待了约莫半个时辰,外头的蒙古兵便从山路围了上来,几次欲攻寺门,但遭到僧兵们的顽强抵抗。拉藏得到消息后,迅速地赶到了哲蚌寺,并调来了驻扎在达木地区的蒙古大军。多次口头威胁都不见效的情况下,索性放下了狠话,“本王再给你们三日时间,若三日之内还不将伪达赖交出,本王必定血洗哲蚌寺!”
僧俗信众们闻言皆是半点儿不惊,反而愈战愈勇,甚至时刻做着为达赖流血舍命的准备。其实以蒙古大军的精锐,要攻下一座寺庙,自然是轻而易举。拉藏迟迟未动真格儿,只是不想与格鲁派彻底闹僵罢了。不过这顾虑只是暂时的,民愤固然可畏,但再可畏也比不过“抗旨不尊”这四个字……
我呆呆地坐在柔软的氆氇卡垫儿上,仰头望着青白色的天光从凸起天窗中射进来,一小束地穿过重重的黑暗,打照在庄严的佛像之上。缓缓地将目光移往殿外,那绛红色的身影依旧纹丝不动地立在灰白台阶上,眼光瞬也不瞬地望着寺门的方向。
已经整整三天三夜了,蒙古大军几乎毫发无损,可哲蚌寺里的僧兵却个个疲乏带伤。默默地将视线转向或卧或坐于氆氇卡垫儿上的伤兵,神情痛苦的脸面上沾满了汗水与血水,那景象彷如一根利针,深深扎入我的心头,不会流血,却一直疼痛难忍。
忍不住站起了身,我缓慢地走出了大殿。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远处连绵的山峦影影绰绰的,给人莫名的压抑与孤寂。轻声儿走到仓央嘉措身旁,顺着他的目光眺去,数不清的绛红色身影正吃力地与蒙古大军作战,叫喊声冲天儿响。殷红的鲜血不住地洒落在灰白的长阶,土黄的山体上,交错的尸身几乎要倾塌这古旧的寺门。
久久地呆立在原地,我不停地做着深呼吸。几次感觉到身旁人的注视,我都故作不理地垂下了眼。直到手被轻轻握住,知道再也躲不过去了,我忍着泪,徐徐地扭头望向了仓央嘉措。他正定定地看着我,墨黑的眼眸上笼着一层淡淡的水雾。我看得喉间一甜,避开他的目光,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底的泪水滑落到唇间,一股腥咸在口里缓缓地化了开来。
微凉的手掌摩挲上我的脸颊,轻柔地抹去那湿滑的泪痕。我垂头低泣着,余光里的绛红袈裟忽然一闪,再抬起头时,映入眼帘的已是仓央嘉措修长的背影。熟悉的触感似乎还停留在脸颊边,我只觉得周身气血一涌,抬脚猛追了几步,还未说话儿,手指便紧紧地攥住了他的袈裟。
“仓央嘉措,你再抱抱我好么?”我颤颤巍巍地说着,那绛红色的背影迅速地模糊在了一片水光里。感觉面前的人气息一动,身子突然被紧紧地抱住。脑袋被按入温软的怀里,我伸手圈住他的腰,最后一次吸闻着他怀中的清甜气息。
我知道,我真得不该这么自私,对于你,我已经得到够多了。可直到刚才,我还是无法接受即将要失去你这个事实。我很懦弱,也很平凡,但和世间所有的女人一样,渴望与自己心爱的人共度一生。
在爱情与大局之间,我的选择一直是爱情,如飞蛾扑火,从未改变。唯一能影响我的人,只有你。所以,在那三天里,我闪躲着不愿去看无辜信众们流血牺牲的画面。但接触到你的目光时,我还是选择了点头。
面对迷茫的前路,我会害怕,会无助,但只要是跟着你的决定,一切恐惧与担忧将不复存在。我爱你,也被你爱着,这样的相爱曾支撑我度过许多难关。
可事到如今,已再无回头的可能,我们终究还是逃不过业障。执迷不悟也好,咎由自取也罢,那都是我的选择,无怨无悔……因为……我抬头微笑地望向仓央嘉措,双手哆嗦着捧住了他的面颊,“爱你之前,我是知道结局的。”
面前的人一怔,双手被交叠着拉了下来。仓央嘉措俯下身,温热的轻吻辗转着落在我的额上,“班,禅大师在甘丹颇章等你,他会送你回去。”
我大大一愣,几乎是不可置信地望住了他,“你都知道?!”仓央嘉措笑着揉了揉我的面颊,声音有些低哑,“你以为不说就瞒得过我了?”
不自觉地吸了口气,眼底的泪水又大把大把地掉落了下来,“一定要回去么?那个时空里没有你啊……”
仓央嘉措握住我的手,放到唇边轻轻地吻着,半晌儿见我仍是不住地抽泣着,不禁低头凑向我,温热的薄唇一下一下地吻掉了我脸上的泪珠,“听话,不哭了,你不是知道结局的么……”
我僵住了身子,胸口凉得再也散不出一丝热气,是啊,我都知道的,一直知道。总是一个人惶惶恐恐地等待着结局,甚至会抱有一丝侥幸,一丝幻想,或许过了今日,我终于不必再患得患失。我还是放不下你,可我没有办法对你说不……
抬手擦了擦眼泪,我深吸了口气,微笑地望住仓央嘉措,“我知道了,我会按你说的做,我会好好儿的……”身子又被紧紧地拥住,一股温热的气息急乱地喷打到我的耳边,“卓玛,如果我看到了今日,我也会一如当初。”
喉间蓦然一紧,千万句话海潮似地翕动,颤抖了半晌儿却还是噎在了嗓子眼儿里。最后又看了那清俊的面容一眼,我收住了眼泪,缓缓地将手指松了开来。
默不作声地转回了身子,使了劲儿想走,却久久地迈不动腿。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儿响起,那股温热的气息渐行渐远,慢慢地就只余了一星半点儿。
“别再打了,我跟你们下山。”那个沉稳又清亮的声音传来,中间似乎已经隔了千山万水。我望着蓝黝黝的天空,安静飘浮着的白色云丝,这才敢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音量轻声儿说着,“我爱你,无论你在不在身边,我都会爱下去……”
周围一下子没了杀喊声,悄无声息的,恍惚不知过了多久,人潮开始攒动,无数的信众纷纷涌向了我的身后。耳旁传来高低起伏的哭咽声,挽留声儿,我恍若未闻地往前走,与所有的人逆开方向……
甘丹颇章巍峨的白影渐渐映入眼帘时,我的身子几乎麻木地失去了知觉。血管儿里的稠液仿佛尽数化为了冬日的海水,拖着脚下的步伐又深又重。
迷迷糊糊地走了几步,忽然有个巴掌大的物什从袖管儿里掉了出来,我低头去捡,是那本日夜陪伴着我的小册子。一阵风吹过,唏唏嗦嗦地吹开了泛黄的纸页儿,伸手按住时,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相思。”
笔走龙蛇的字迹恍如一条火链儿,迅疾地袭向我的心头。胸口一阵阵地钝痛,双腿虚软得再也支撑不住,我的身子一晃,猛地跌坐在了石板地上。
余光瞥见绛红色的袈裟衣角儿,我无力地抬不起头,只听见自己沙哑的嗓音轻响起来,“我们只是相爱,难道这也错了么……他是法王,全藏民的信仰,可他也是人啊,会爱会痛。有七情六欲就错了么?那不是人的本能么……”
“嗡嘛呢叭咪吽。”沉沉的佛号传来,却掩不住声音里的一丝老迈,“假使百千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众生有情,爱本无过,只是于五欲执著,生染爱之心,贪念自起,爱已成欲想。”
我顿了顿,伸手抹掉脸上的泪痕,抬眼望向几步外的罗桑益西,声音也慢慢平稳了下来,“这些道理我都懂,可是要真正做到又谈何容易?世间的情爱有千万种,没有感同身受过,又怎么会明白其中的难割难舍?”
罗桑益西牢牢地盯住了我,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睿智的光芒,“妙色王求法偈中云,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你深溺爱欲之中时,无时不体会忧怖二字。终不愿舍弃,只是因为还不够痛。”说着他微微一叹,面露痛惜之色,“你与他今世早已缘尽,他执意不放,才招来此生劫难。”
我一怔,吸入喉管的空气彷如刀片一般割在了皮肉上,翕动了许久才说出话来,“原来……这一切真得都是因为我……”
罗桑益西又叹了口气,双目流露出一丝慈爱,“如今你可已想好,该何去何从。”我曲起了双腿,僵硬地跪在了他面前,恭敬地磕了个短头后,身子又直了起来,“不用想,他要我回去,我听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