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哭笑不得,知道他是特意想帮我调节心情,不想辜负他的好意,我朝他笑了笑。大概是笑得太难看了,顿珠赶忙儿摆手示意我停住。“我走了。”他一手扯住了缰绳,一手举起了马鞭子,侧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后,一鞭子拍在了马屁股上。
“驾——”牛皮马车随着马匹飞奔而去,晃荡着驶出了灯火摇曳的街转角儿。我站在原地看了会儿,直到什么也见不到了,才将丹巴从小酒肆里叫了出来。
一路沉默不语地走着,丹巴虽跟在身后,却一直与我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快到布达拉宫的时候,我停住了脚步,回身望向丹巴,“上师……他一直待在萨松朗杰么?”
眼前的丹巴一愣,青稚的面容上顿时露出喜色,“是!上师每晚都待在经堂里,不是诵经,就是静虑,这些日子以来,他每晚都睡不好,您……”丹巴顿了顿,可见我脸上意味不明的,一时不敢再往下说。
我吸了口气,慢慢地转回了身子。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儿悉悉索索地回响在无边的黑夜里,心头不由一阵憋闷。
回到噶当基的时候,夜色已是深浓。我趴在窗框子上,漫无目的地望着拉萨的夜空。月光淡淡,漫天繁星闪烁,辉映在远处的沼泽上,水光儿连天。
无意间垂下视线,瞥见手掌上凹凸不平的疤痕,心思一时有些个怔忪。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连白布条也揭掉了,更不需要上药了。所以……他今晚也不会来了吧。
我轻轻地出了口气,抬头望向窗外,没有热气的夜风自窗子外扑进来,凉得我缩紧了衣襟。转头扫向矮几上的瓷罐儿,我顿了顿,又木讷地靠回了摇椅上。
其实,在汉地并不为奇的火葬,在藏域却是仅此于塔葬的高级葬仪。火葬在林木缺乏的卫藏地区一般多在高僧和贵族中进行,像扎西平措这样的普通人并没有资格享用火葬,而与其相对应的,该是天葬。
可以汉人的思维方式,出于对遗体的尊重,几乎很少有人能认同天葬。仓央嘉措知道我接受不了,才破格对扎西平措施行了火葬。
想到这儿,我的心中一痛。或许阿妈说得对,这件事并不是他的错,而他,确实为我付出了很多。有时候冷静下来思考,我也会觉得自己似乎做过了头,可转念一想,我恼的,又何止是这些,在责怪他的同时,我又何尝不是深深地恐惧着……
太阳穴莫名一阵涨疼,我伸手揉了揉。等到那份痛意渐渐转淡,才“咚”地站了起来。身后的摇椅被我带得来回摇晃,我回头扫了一眼儿,步伐快速地走出了噶当基。
一路借着星光来到了萨松朗杰,一推门进去,有些逼仄的空间里,数千尊小佛像满满当当地占据了整个殿堂。月光自窗中射进来,半明半暗的视线里,仿佛有千万双佛眼齐齐地盯向了我。
我害怕得脚下一缩,扶在门框上的手悄然停住,想了想,还是咬着唇迈入了几步。缓慢地往殿堂里扫了一圈儿,却并未发现那绛红色的身影。有些泄气地垂下了眼,我回过了身子,刚抬步想走,却冷不防地被人从身后紧紧地抱住……
我一愣,闻到那股熟悉的佛香味,心头莫名慌乱起来。扭动手臂挣扎了下,身子却被一股大力更紧地钳住。痛意让我瞬间清醒了过来,想起自己的目的,我缓慢地垂下了手臂。
身后的人跟着放松了力道,静默了好一会儿,一阵再喑哑不过的嗓音自我的颈后传了过来,“真得……不能原谅我么?”
我登时僵住了身子,在原地呆立了半晌儿才木讷地摇了摇头。一连串儿火热的轻吻绵密地落在我的后颈上,腰身被那手掌一拧,我踉跄地转回了身子。双手刚本能地环上仓央嘉措的脖子,人便被打横抱了起来。
…………………………………………
“仓央嘉措……”我泪眼朦胧地唤着他的名字,回应我的是更为紧密的拥抱。脸上的泪水被一点点地吻干,有些干燥的唇皮温柔地在我的脸颊上游移,“别怕,我会在你身边,一直都在。”
我哭着点了点头,眼眶里一阵烫热。将脑袋埋进他炙热的怀里,我无声地说着这辈子都不会出口的话。仓央嘉措,如果你知道相守的日子已是有限,那究竟是该过好眼下,还是为那未知的结局舍命一搏……
第99章 情慌
藏历第十二饶迥火狗年三月十六日,我站在药王山的山顶上,怀抱着冰冷的瓷罐儿。仓央嘉措盘坐在一旁,嘴边轻声吟诵着超度的经文。等他站起了身,我慢慢地打开了瓷盖子,伸手抓了一把扎西平措的骨灰举在半空中。
仓央嘉措搂在我腰间的手一紧,我靠在他的胸膛上,眼角渗出的泪水沾湿了他的袈裟。一动不动地望着自己紧握成拳的手缓缓地松了开来,骨灰被风一点一点地吹落下去,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望着风远去的方向,伸在空中的手挥了挥。你本该过着平静的生活的,不该被卷入这场纷争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扎西平措,再见了,下辈子别再遇上我了,这样,你该能过得幸福一些了……
彻底地与他告别,失去亲人的伤痛随着时光的流逝一日一日地转淡。尽管扎西平措给我的伤口我永远无法痊愈,也无法释怀,但如今我已经能接受他永远离开我了的事实,并且能够开始平静地想念他,不再悲伤流泪,更珍惜眼下的幸福。
噶当基里的日子平淡而甜蜜,我一改了往日的懒散,决心跟着仓央嘉措一同作息。每日里,当第一缕晨光从屋顶的透明窗中洒落下来,我在他的亲吻中醒来,睁开眼又在他怀里赖上一会儿,然后跟着他起床,洗漱穿戴。
仓央嘉措白日里大多不会待在寝宫,我便一个人找事情做打发时间,天一黑就坐在摇椅上,盯着门口等他回来。有时候会恍惚觉得我们只是一对相爱的夫妻,像世间所有普通的夫妇那样,没有宗教身份的牵绊,没有世俗伦理的束缚。
如果真是如此,那该有多好呢?是不是太过美好,那场景竟连想象都是奢侈。心底觉得苦涩,我只能用世间的事儿总是好坏对半儿来安慰自己。或许正是因为各种阻力,才让我们更加珍惜彼此……
抬手拿竹笔吸了吸墨,我撑着脑袋,笔锋随意地在纸上写字。望了望窗子外高挂的日头,已是晌午了,往日里这个时候,丹巴早就送午餐过来了,今天似乎有些奇怪。虽然胃里没多少饿的感觉,但闲来无事,我索性走到摇椅边坐下,边晃荡着边盯着头顶的透明窗子看。
仓央嘉措走进来的时候,我正要恍惚入睡。可身子一被他抱起,睡意一下子就惊跑了。我睁眼瞪了瞪他,却被他面无表情地瞪了回来。半晌儿才回过神,“你怎么来了?”没等他回答,我自顾自地叹了口气,“唉,来了也没用,下午你又不能陪我。”
仓央嘉措眸光转柔,刚想说些什么,可望见我的脸色,暖暖的手掌突然探上了我的额头,不出所料,耳旁传来的声音几乎跟石头一样硬,“烧还没退就下床来了?!”
“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下巴搁到他的肩膀上,“反正躺着也是烧啊,一样的。”仓央嘉措沉默了一下,动作轻柔地将我放置到床上,伸手替我拉好氆氇毯子,这才眼神责备地看住了我,“身体弱也不知道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哼了一声儿,目光移向一旁的墙壁,“生病了也是活该,谁叫我冒犯神灵了啊。”仓央嘉措听了伸手将我的脸掰了回来,湿润的布巾蓦地贴上了我的额头,“脑子还挺清醒的。”我一愣,一脚朝他踹去。仓央嘉措不躲不避地受了我一脚,伸手抓到我的膝弯儿,面无表情地塞回了氆氇毯子里,“又开始皮了?”
“唉……”我低低一叹,眼神木讷地在他脸上流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自从那晚亲密之后,我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发烧,时好时坏,喝药休养都不见效。仓央嘉措替我把了好多次脉,却一直找不出病因。我自知心亏,虽不太当回事儿,但心底总有些不安。
又被喂了一碗黑乎乎的药汁,吃了几块糕点儿,我枕着仓央嘉措的手臂,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隐约听见他在我耳旁说话,我也没怎么在意,等醒来的时候,噶当基里已经没了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