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粗瞥了一眼,我不由皱起了眉,“一点都不像!再拿去重雕,你们蒙古木匠都什么水平啊……”毛伊罕听了顿时闷不吭声地低下了头,也不出去,只是走到我身旁慢悠悠地研起了磨,“小姐讨厌汗王,也不能老拿咱们蒙古人说事嘛!”
我一愣,心里不禁有些个懊悔。虽然并没有恶意,但这样把对拉藏的厌恶嫁接于他人确实不在理。想了想,我赶忙儿拉住毛伊罕的手,“是我错啦!好丫头,再帮我去厨房催催,我都快饿成一条干儿了!”
“嗯!我这就去!”见我道歉,她的心情立马恢复了过来,冲我笑了笑,又一路小跑地掀了帘子出去。我朝她的方向望了一眼,视线又收于了纸页儿上。
毛伊罕是拉藏派来伺候我饮食起居的丫鬟,起初我并不肯收,怕她会借此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可这年仅十四岁的蒙古小女孩儿竟然跪在地上直磕头,边哭边求我将她留下,说是如果我不要她,她就得去王妃那儿伺候,那样的话还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想起才旺甲茂的凶狠,我当即就心软了,留了她一阵子,见她心性单纯得很,我也就放下了防备。反正一个人总是有些无聊的,有个人做伴儿倒也不错……
悬腕于空了一阵子,一长串儿蝇头小楷跃然纸上。我咬了咬玉杆儿,刚想继续写下去,门外却传来一阵杂乱的声响儿。无奈地搁下了笔,掀开帘子往外走去,却是吉达搬着摇椅走了进来。他半眼儿都不看我,自顾自地忙活,时不时地还撞翻几个物什。
我冷哼一声儿,见他抬头看了过来,不由垂眼盯住他,“粗手粗脚的,几天闲着你,连奴才都不会做了?!”
“你……”吉达一愣,脸上顿时露出了怒不可遏的表情。握着摇椅的双手青筋暴起,他大口呼吸了好几次,剧烈起伏的胸膛才微微颤抖着缓了下来。虽然跟我向来不对盘儿,可他到底敢怒不敢言,哼了两下便转身大步走了出去。
门外的高吉格日见吉达又是一脸的阴郁,不由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容脸转回来朝我望了一眼,我面无表情地伸手挑起了帘子。一直觉得高吉格日的长相很熟悉,却始终记不起在哪儿见过。那次无意中看到他擦拭蒙古刀的样子,脑海里突然就浮现出了几个场景,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之前拉藏派来追捕我的那个蒙古领头!
也不知拉藏是不是故意的,派了这么俩人来保护我的安全。虽然宿怨非浅,但他们倒没有胆子来害我。于是我几乎天天变着法子折腾他们,久而久之,竟也生出了封建贵族的快感……
转动了下有些酸痛的脖子,我将手中的狼毫搁到青玉笔格上,低头吹了吹墨迹未干的纸张,等了一会儿才小心地将信纸叠好装进了黄色的封子里。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生宣,平整地铺好,在脑海里勾画了半天儿,才重新描起了图案。
这套文房四宝是拉藏派人送来的,混在一堆珠光宝气的物什之间。我一收到也没细看就扔进了矮柜里,直到那天毛伊罕整理杂物时又翻了出来。看着还算精致,我便拿来用了,只是没想到拉藏那起子粗人竟然还会附庸风雅……
“小姐……”毛伊罕懦懦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我一愣,抬眼却见她两手空空地掀了帘子进来。“还没做好?!”我登时竖起了眉毛。毛伊罕小心翼翼地走到我身旁继续研磨,“还吊在炉子里用扎嘎梭梭烤着呢……”
我哼了一声儿,扭开脸。毛伊罕见我一脸的不高兴,不由试探性地问道,“您要是真得饿极了,不如先吃些新苏饼垫垫肚子吧?”
“不用了。”我当即拒绝,想了想又朝圆桌上看了一眼,“你给我拿碗奶茶来吧,加些炒米和奶豆腐,再多拌点儿白糖。”
“噢,好的!”毛伊罕放下了手中的墨,忙活了没一会儿就给我端了来。我刚吃了没几口,门外却传来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儿。刚示意小丫头出去看看,就听见吉达冰冷的嗓音传了进来,“烤全羊!”
虽然这语调让我很不舒服,但碍于美食当前,我也懒得和他计较。领着毛伊罕出去,两人端着个大托盘儿走回了屋子里,空气里顿时弥漫着熟悉的肉香味儿。
将金黄油亮的烤全羊稳当地安放在了圆桌上,又准备了些马奶酒后,我立马据案大嚼起来。毛伊罕拿着蒙古刀边替我割肉,边撇嘴抱怨,“天天吃这个,您也不腻味。”
“你不懂了吧,这叫享受生活!”我含糊不清地说着,吃了几口又不住地点头称赞,“外焦里嫩,酱料充足,这厨子总算开窍了啊!”
听了我的点评,毛伊罕不以为然地转开了眼儿,“还不是一个做法啊!今天这头可是您钦点的阿勒泰羯羊,特地从西域运来的。”
“那以后都这么办吧!”我不甚在意地说着,又拿手绢儿抹了抹嘴,“回头你再嘱咐下那厨子,表皮还可以烤得再脆一些。”
“唉……”毛伊罕嗔怪地叹了口气,伸手倒了些马奶酒递给我,“您啊,什么都吃,却什么都挑!”
我迅速地咽下喉咙里的羊肉,仰头喝了几口马奶酒,满嘴的滑腻酸甜,奶味芬芳,这才微微有了些饱肚的感觉。从托盘里抓了块带皮的羊肉过来,我又埋头吃了起来,突然想起毛伊罕方才的话,不禁随意地答道,“出门在外,当然得对自己好一些。”
毛伊罕一脸无奈地看住了我,“您也不怕对自己太好了!”我听了哈哈大笑,伸手捏了块羊肉递到她跟前,“来,你也吃点儿!免得你这碎嘴子到处跟人说我亏待你。”
“不要不要!”毛伊罕扫了眼我手中的羊肉,如临大敌似地直摇着手往后退,“那次被您逼得吃了半只,我已经发过誓这辈子都不再碰羊肉了!”
我白了她一眼,随手将羊肉扔回托盘里,“不识货的小丫头!”说着又喝了几口马奶酒,慢慢地将嘴里的肉沫子尽数咽下。见毛伊罕放下了蒙古刀,回身去整理屋子,我连忙出声叫住她,“你等下去吩咐厨子,叫他明天弄些黄羊肉来。”
毛伊罕一愣,停在原地看向我,“都过了秋猎了,哪儿来的黄羊肉啊?”
我摆了摆手,“这个要你瞎操什么心,他们自有办法的。”想了想,又补充道,“别忘了,一定要做成糖醋的,不要太酸。”
毛伊罕垂头丧气地晃了晃脑袋,走到榻子边叠起了衣物,“您就使劲儿挥霍汗王的钱财吧!小心哪天坐吃山空……”
“噗——”我喷笑出来,差点儿被嘴里的肉沫子呛到,“你们汗王富甲一方,这点子钱儿对他来说根本就是九牛一毛。再说了,谁知道他有没有搜刮民脂民膏啊。我这么做不过是帮他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毛伊罕狐疑地皱了皱鼻子,思索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您又开始对汗王不敬了……”
我无所谓地摆了摆手,将嘴里的骨头吐到圆桌上,“也不是第一次了,不被他听到就是了。”
“唉,您啊……”毛伊罕又叹了口气,面露惋惜地朝我望了过来,“我看汗王对您挺上心的……”
“行啦!你再絮叨个没完,就罚你过来吃羊腿!”我佯怒地瞪了瞪她,小丫鬟一听我这么说,赶忙儿闭上了嘴。我不甚在意地拉回了视线,心头却有些难受。低头咀嚼了一番,嘴里的羊肉莫名全变了味儿……
若真要平心而论,这段日子以来,拉藏对我确实还算客气,吃穿供给更是无不精良。可这不能代表什么,唯一能证明的……想到这儿,我不禁冷笑着扯了扯嘴角。这样待我无非是因为我还对他有用……以拉藏的为人,一旦我阻碍到他的政治路,他绝对会毫不犹豫地拧断我的脖子。
心思怔忪间,似乎真得听到了“喀拉”一声。我没在意地撇了撇嘴,刚暗暗责备着自己神经过敏,却听见更多的喀拉声儿接二连三地传来。心下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抬头往窗外看去,却远远地对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
我面无表情地低头继续吃羊肉,倒是毛伊罕一脸惊觉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走到门边打起了帘子。一阵脚步声儿缓缓地由远及近,直到那奢华的蒙古缎官袍儿映入视线的一角,我才不得已地抬起了头。
“你先下去吧。”拉藏侧头望向毛伊罕,秀美的面容被日光的阴影掩盖得有些模糊。似乎是察觉到了我的目光,那狭长的丹凤眼倏然一转,高挑的嘴角儿几不可见地弯了弯。我拧起了眉毛,目光径自别在他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