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新年
已经是下冬季节,藏历十二月底,西风吹得愈发猛烈,鹅毛似的大雪飘扬着整个拉萨。我坐在铺了兽皮垫子的摇椅上,隔着窗子,朦胧地探望着宗角禄康里的雪景。可看了半天儿,视线里还是模糊一片。转头望向偏殿外,厚厚的氆氇帘子遮挡得屋里光线昏暗。
酥油灯微弱的火光映照在墙壁上,将禅床边那研读佛经之人的倒影拉得老长。我吸了吸湿润的鼻子,一股奶油香味儿伴着佛香传入了心肺。忽然窗子外传来了雪花拍击声,我一顿,转头木讷地盯住了那时隐时现的雪片儿,愣愣地看了半晌儿。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我朗声吟诵起前人的诗句,目光定在窗外,声音却使劲儿地往后甩。等了一会儿,身后仍是久久没有动静。我按捺不住地站起了身子,几步走到那埋头看佛经的人身边,用温软的语气又在他耳边缓缓念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那人依旧没有反应,我不死心地转到他的另一边,气势磅礴地改编了一首词,“雪域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望拉萨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一口气念完,仓央嘉措捻着书页的手指翻动了一下。见他有了反应,我不由紧张地直咽干唾沫。过了两秒,他慢慢地抬起了头。我一怔,登时兴冲冲地望住了他。开口刚想说些什么,他却伸手拍上了我的脸颊,“听不懂啊。”
我大怒,怒完又死皮赖脸地去扯他的袈裟,“怎么会,你那么聪明。”仓央嘉措伸手将袈裟一把拽回,“汉语我又不精通。你一会儿念诗一会儿诵词的,我哪里明白你在说什么。”
见他又埋头去看经书,我气呼呼地跺了跺脚,大步跑回窗子边,“咚”地坐倒在摇椅上。身子晃了几下,我叹了口气,方才吟诗作对了半天儿,这会儿嗓子眼真是干得很。从怀里取出烫热的皮水壶,我打开来喝了一小口。等喉咙里的热气完全沉入胃中,我继续趴回窗框子上哈气,目光透过细长的小缝儿往外探看着。
什么听不懂啊,分明就是不肯应承。我可是把肚子里仅有的墨水都喷了一遍,中心意思只有一个:放我出去。无奈这家伙儿思想异常落后,完全无视我眼底那不停闪烁着的渴望自由的光芒。
一切都是因为半个月前,我出去踏雪的时候不小心染上了风寒,结果前两天才养好。也不知道为什么,明明高原上的冬天比不上南方的湿冷,可我的身体却怎么也适应不了那份高寒。于是仓央嘉措严禁我出门。但是我真得好想出去啊……看着那雪花扯棉絮似地洒落下来,我的心就中邪般得奇痒难耐……
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起。我没理会地继续盯着窗外,直到手里半热的皮水壶被抽走,我才缓过了神儿。转回头,仓央嘉措正换了个烫热的皮水壶塞往我的衣襟里。我呆呆看着他修长的手指从我胸前滑过,抬眼却对上他亮闪闪的黑眸。知道他又要给我使美男计了,我连忙别开了眼。
余光里瞥见他弯低了身子,我一愣,刚想挣扎,身体就被他腾空抱了起来。仓央嘉措径自坐在了摇椅上,而我则被他安置在了腿上。我扭了扭身子,却躲不开他禁锢的双手。实在没辙,只好眼珠子转向他处。怀里的皮水壶热烘烘的,不一会儿手心,脑门儿就起了燥汗。
“打算一直不理我了?”耳旁一股温热的鼻息喷来,我下意识地往边上一躲。刚想抬手挠挠被吹扫得有些发痒的耳垂,肩膀却被仓央嘉措的下颚压住了。一阵沉沉的酸痛传来,我偏头扫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忍不住。”
仓央嘉措伸手曲起我的双腿,将我的身子整个儿转了过来。面对那近在咫尺的俊脸,我几次想伸手抱上去,想了想又觉得不能前功尽弃,最后只得拿指甲猛掐手心才克制住冲动。不知道是不是感受到了我内心的天人交战,仓央嘉措淡淡看了我一眼,随即埋头吻上我的脖颈。我一愣,顿觉一股酥麻感电流般地传遍了我的全身,慌忙想推开的时候却已经来不及了。
唉……我哀怨地叹了口气,曲起的双腿分垂在了他的身体两侧。伸手将怀里的皮水壶掏出来扔到石地板上,我挺身趴往仓央嘉措的怀里。脑袋枕上他的胸口,耳旁传来沉沉的心跳声儿。温热的指尖揉捏起我的耳垂,莫名有种催眠的功效。就在我倦意四起之时,仓央嘉措俯身凑到我的耳旁,声音低低地说道,“过几天就带你出去。”
“什么?”我听得一个激灵,见他要坐起身来,忙抬手勾住了他的脖子。嘴唇不经意间贴上了他的下颚,我闪着眼儿看住他,“上师说话算话?!”仓央嘉措垂眸打量了我半晌儿,才“嗯”地点了点头。我登时欣喜若狂,捧住他的脸亲了又亲,直到他横眉冷眼地将我摁回怀里。
蹭了半天才重新找回舒服的位置,我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没有皮水壶当暖手袋,手指不一会儿就变得冰凉。我放到嘴边呵气,却怎么也回不了暖。实在没法儿,索性伸手探入了仓央嘉措的衣襟里。只要不趁机乱摸,取暖还是被允许的。往他面上扫了一圈儿,见他迟迟没有反应,我便安心地睡了回来。半乜着眼睛望向窗子外,雪片儿越下越大,将整个天地淹没在一片白茫茫里……
青藏高原上的冬日格外长,雪虐风饕,万物凋敝。每每到这个时节,我才真正体会到这方土地上生存环境的恶劣。只是今年的冬日,与以往的每个都是不同的。因为这是我第一次待在仓央嘉措身边过冬,第一次有他替我驱走所有的严寒……
已近十二月的尾声,雪域即将迎来盛大隆重的藏历新年,越发浓烈的节日喜气似乎要将冬日的宁谧一举冲破。在唐代以前,藏族以麦熟为新年。文成公主入藏以后,中原的历算传入高原,藏区便改为与汉人同时过年。但藏历新年与汉族的春节多数时候日期并不一致,节日习俗也大不相同。
新年的前几天,无论是农区还是牧区,老少男子皆要剃头,女子则洗梳发辫,以求来年的吉祥如意。二十八日这天起,家家户户开始清扫房屋住宅,以及村寨走道,田坎地角,这一习俗与汉族的“除尘”相似。
除此之外,村寨里的男子还要骑马上附近的圣山,砍取柏香树枝,驮回家以备过年期间煨桑之用。妇女们则在家酿造青稞酒,炸各种油果,并制作酥油奶羔。
在许多临近汉族的农区,房屋的门上会贴年画和对联儿。但在拉萨一带,这个习俗并不盛行。可我是个地地道道的汉人,到底每逢佳节倍思亲啊,于是缠着仓央嘉措给我写了几副。
见他的手写藏文笔走龙蛇的,我不由也手痒起来。可这堆歪七扭八的“符号”到了我的竹笔下就成了春蚓秋蛇。仓央嘉措看了顿时嗤之以鼻。我不服气,又改手写起了汉文,洋洋得意地递到他跟前儿,结果被他抓去上了一节书法课。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跟他瞎显摆了。
不过这些对联儿最后都派上了用场,一部分送去给格桑了,一部分被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了琼结。本来我写的那几副因为太丑而被仓央嘉措没收了,但毕竟是自己的作品,我多少有些舍不得,于是趁他不备又偷了回来。信使赶往琼结的前一天,我匆忙截住了丹巴,把自己的对联儿和一封问安信交给了他。虽然今年不能跟家人一起过年了,但至少要把祝福和念想带给他们……
仓央嘉措果然没有食言,这几天每夜都带着我出去溜街。家家户户都为过年做准备,街上的行人,商客并不多,但这略显冷清的氛围却很合我意。既能呼吸新鲜空气,又能享受二人世界,可比闷头在宗角禄康里强多了。
在全民信教的藏域,盛大的节日自然离不开宗教法事,藏历新年更是如此。只是年前不会开展太多活动,加上布达拉宫里的部分僧人也会回家过年,所以这段日子里仓央嘉措还是有很多空闲的。
为了给我解闷,这个年,我们是跟着丹巴回家过的。丹巴出生农户,家就在离八廓家不远的地方。二十九日夜晚,仓央嘉措换了俗袍牵着我到了丹巴家。与普通的农户一样,这是幢二层的平顶房,带着一个小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