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我不禁有些唏嘘。历史从来不能假设,或者正是因为这样的统治,才让西藏一直保存着古朴粗犷的原貌,即使是三百年后,她还是离天最近的纯洁圣地……
身体里的困意渐渐散去,我伸了个懒腰,忍不住地开始东张西望起来。街上人头攒动,无论是卖主还是买主都笑颜宴宴的。下意识地刚想抬大步子走,胳膊却被一把攥住了。我一愣,回头却对上仓央嘉措泛着冷光的眼眸。讪讪地朝他笑了笑,我猛一踮脚,想搞个浪漫的偷袭,结果嘴还没够着他的脸,脑门却“碰”地撞上了他的下巴。
“咝…”仓央嘉措痛得吸了口气,没等我说话便粗暴地将我一把按回了怀里。我下意识地吞了口干唾沫,卡在喉咙里的歉意尽数咽入了肚子里。伸手揉了揉还在发晕的脑门儿,心下不由觉得一阵委屈。分别了两年,仓央嘉措已经整整高出了我一个头,可我到现在也还没适应这个差距。想了想,也好,窝在他怀里养精蓄锐吧,等下还得去解决个大麻烦呢。我朝着东南角的方向看去,心里暗暗喟叹了一口……
一个时辰前,我还在宗角禄康里呼呼大睡,身体里的饥饿感与困乏感两相交战,最后因为饿得实在没力气醒而昏睡了一整天。夜色一擦黑,从布达拉宫赶回来的仓央嘉措便强行将我拖了起来。自我发烧后就再没吃过东西,又宿醉得厉害,怕糌粑不易消化,仓央嘉措便只熬了些清粥喂给我吃。
迷迷瞪瞪地半碗下了肚,嘴里才吃出些味儿来。原本还想倒头再睡会儿的,谁知毫无防备地就被仓央嘉措灌了一碗醒酒汤,味道难喝得恍如一道天雷将我瞬间劈醒。当即大睁开眼瞪住面前的“庸医”,他却只是面无表情地递了一锦袋果糖儿给我。
七手八脚地接了过来,我一口气往嘴里塞了好几颗。鼓着腮帮子瞥向仓央嘉措,良久我才缓缓地抽了口气。这世上有一种痛叫做你明知道他是故意整你可你又不敢拿他怎么样……算了,我且当他是寂寞了,故意把我弄醒好给他一解相思吧!
睡意没了,我的饥饿感便滚滚而来。在偏殿里大吃特吃了一通,正饱嗝连连的时候,仓央嘉措突然拿了套新袍子给我。刚想问他做什么,他却快一步地说道,“去解你的心结。”当时我只觉得眼睫一湿,手指不自觉地将新袍子紧紧拧了起来。见我如此,仓央嘉措并未说话,只是俯下身给了我一个深吻。
等我换好衣服,身着俗袍的他便揽着我出了宗角禄康。月光引道,一路慢悠悠地散着步,似乎好久没有这样清闲了。靠在他暖烘烘的肩头,时不时地跟他讲个冷笑话,虽然每次回应我的都是一个白眼,可我的心情却加倍好了起来。或许有些东西,只有失去过才会懂得如何珍惜……
想到这儿,脑海里又映出玛吉阿米漂亮的面容。如今想起她,心头只沉得彷如浸透水的沙袋,除此之外,便再也找不出其他的情绪。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恨。可仔细一体味,才发现自己根本恨不起来。不是因为我有多善良,而是因为知道真相的那一刻,似乎深埋心底许久的愧疚也跟着烟消云散了。
我也不清楚,事到如今,我与她之间的情分究竟还剩多少……但我并不害怕……只是不管我愿不愿意,这趟我都得来,不仅因为自己的心结,更因为……我想知道仓央嘉措会如何回应玛吉阿米,亦或是,如何处置……
头顶的彩条香布被夜风啪啪敲响,一股子青稞酒的香味儿,间或着粗嘎的劝酒声儿自酒馆里飘了出来。我顿住了步子,往仓央嘉措面儿上扫去。他伸手按住我的头顶,抵在额角的拇指轻轻摩挲了下。我不满地挣了挣,却愣是躲不开,不由嗔怪地看住了他。藏人不让随便摸头的,这家伙儿,老是仗着自己是活佛就对我为所欲为……
正胡思乱想着,他忽然低头贴向我的耳垂,一股温热的气息喷打下来,痒得我登时一个激灵,刚想往旁边闪躲,腰却被一把攫住。仓央嘉措拧眉盯住我,“今天不可以喝酒,以后都不准喝。”我想了想,眨着眼皮点了点头。喝酒伤身啊,小咪一口暖暖胃还好,宿醉我是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体验了。
“走吧。”仓央嘉措滑下手臂,温热的手掌握住我的肩头,带来一股暖意。被他带着跨进门槛儿,酒馆里略带湿意的热气儿顿时扑打上了面颊。站在柜台后的老板娘抬眼看到我们,表情一时有些错愕。正不知该如何反应,身边的仓央嘉措却是浅笑了一下。老板娘立马回过了神儿,有些拘束地朝着我们回笑。
她的态度虽不算冷淡,但也没有以前那么热情了。不知道她是否一贯对仓央嘉措如此,还是因为……想了想,这层窗户纸儿终究是要捅破的,何况他们的感受我本就没有精力去顾及。
转头看向人声喧闹的大厅里,刚招呼完一桌客人的格桑正往柜台的方向望来。见我和仓央嘉措并肩站着,他愣也不愣地就朝我笑了起来。白牙没有露出来,但嘴边的酒窝却很深。我忍不住地朝他做了个鬼脸,一直想跟他道声谢的,眼下这种感觉不由愈发强烈。或许是因为他方才毫不迟疑的笑,让我读懂了他眼神里的理解。那个笑,不是因为他与玛吉阿米有了回转的余地,而是真得为我重拾幸福而开心……
见格桑忙着招呼下一桌去了,我别开了视线,目光扫视了一圈儿,也没发现顿珠的身影,我不由松了口气。有太多的事情要跟他解释,但眼下还没解决玛吉阿米的事情,我根本安不下心,只能回头再找他吧。没等我多想,仓央嘉措便揽着我上了二层。虽然没有跟老板娘问起玛吉阿米,但我却非常确定,她肯定在酒馆里,而且是……也不知道我是哪儿来的笃定,或许,正因为是情敌,所以我比谁都更能了解她的想法……
木讷地停在雅间儿前,我抬起手,目光却瞥向坐在窗子边的仓央嘉措。他举着木碗,脸上依旧是面无表情的。我拉回了视线,默然地盯着眼前花纹繁复的木门。算上今天,这个小雅间儿我只来过三次,可似乎每一次都会让我痛,而且每一次的痛都全然不同。第一次是甜蜜的痛,第二次是心碎的痛,不知道这第三次……
犹豫了下,还是决定不敲门了。敲门声儿会给她期待,既然我是去打碎梦境的,那就彻底些吧!轻轻出了口气,举在半空中的手滑了下来,“吱呀”一声,门开的瞬间,我一步跨了进去。听到响动儿,坐在圆桌边的玛吉阿米登时站起了身。神色怔忪地看了我两眼儿,她又慢悠悠地坐回了短凳上。
我默不作声地站着,直到看见她白皙修长的手指紧紧攥住了氆氇台布,才几步走到了圆桌边。拉开短凳刚坐下,玛吉阿米便伸手为我倒了杯酥油茶。我低头看住黄里透白的茶沫子,仰头喝了一口却觉得满嘴尽是苦涩。抬眼望向玛吉阿米,她正出神儿地盯着我,见我看她,嘴角便轻轻弯了起来。
她今天穿了身花青色的羔皮袍,下摆镶着以扁形金线绣饰的水獭皮。深色的织锦缎袍面儿映衬得她脸色有些泛白,整个人看着却愈发柔美了。不知为何,早已打好的腹稿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屋子里的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过了一会儿,玛吉阿米伸手挽了下袖子,戴在右手上的白海螺露出了半截。我怔怔地望着,忽听到那温柔的嗓音夹着一丝沙哑传来,“一直说要来我家酒馆喝酒的,好不容易你来了拉萨,不过……”她勾了勾嘴角,眼神里有些暗淡,“现在也没机会了吧……”
“嗯,他不让我喝酒……”说完我猛地顿住,目光扫向玛吉阿米,她僵了下身子,笑容慢慢淡了下去。我皱了皱眉,看着她沉默了两三秒又徐徐地抬起头来,举了木碗敬向我,“卓玛,对不起。”一股浓郁的藏白酒香味儿飘了过来。我迟迟没有说话,玛吉阿米仰头喝完了酒,抬手擦干嘴边的酒渍。
我不由一愣,自认识玛吉阿米以来,似乎从没见过她有这么大大咧咧的动作。可转念一想,人都是极其复杂的,自己又何时看透过她呢……心下正愣着神儿,玛吉阿米突然伸了手过来。我犹豫了一下,缓缓地握住她白皙的手掌。指尖相触,回馈掌心的却是一片冰冷。我冻得指腹一颤,本能地想松开却被那骨节泛白的手指紧紧攥住了。